慢慢呻吟

第27章


    拉吧,咱俩谁也跑不了哩,死也死一块了。这人有时还真不如畜啊!他恨恨的说。
       大车艰难地朝前走着。
       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它落到车上的死骡子身上,一会儿,远远地飞走了。
       翁息元的伤腿已失去了知觉。
    他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这人和车就再也不能停下来。
    他憋闷的胸腔有一股热流在蠕动,爬到喉嗓便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他张开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他心里有些发慌,漾上来一股忧伤:这为啥哩,老天怎能把老实人逼到这种地步。
    娘的!
       那只老鹰又飞回来了。
    在死牲口上作短暂停留之后,又远远地飞走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能停下。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血吐出之后,竟然感到了一丝轻松。
    狗日的,怎不来人呢?
    那人都被菜缸腌了咋地?
    搞运动那人吵吵嚷嚷一大伙,真需要个人了,连个毛都见不着,做孽哩!
    他无望地朝前爬着,能听到身后那骡子的吸气声。
    那骡子的肺里也烧着了,它不停地吸冷气;这可不好,那凉气吸多了,会炸了肺。
    你慢点儿吸吧,你可是我惟一的伙计了。
    他心里乞讨着。
       老鹰又飞了回来。
       你娘的吃完骡子肉该吃我的肉了。
    我的肉是酸的,不好吃,你就悠着点吃吧。
    我那墙上有一支打松鼠的猎枪,等我回去就赏给你几颗枪子,那枪子比骡子肉好吃。
    他的眼神渐渐模糊了。
       眼前晃出谢亭云两只翘翘的奶子。
    真是好奶子!
    他嘴里尝到了甜味。
    又晃出了谢亭云野石榴般的两瓣圆圆的臀。
    真是好臀啊!
    筛起来,把人的骨头都筛酥了。
    他笑起来。
       亭云,你等着我。
       ……   天黑下来的时候,翁息元的粮车终于到了后岭。
       当他到听人们的呼唤,看到一束束火把朝自己移近的时候,兴奋极了,他想喊,但喊不出;腔子里的血喷薄而出,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翁息元扑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由于用力太过,内脏破裂,死了。
       ……                   六   村里搭起灵棚,为翁息元准备丧事的时候,贪酒的李水才拖着绵软的双腿翻过岭来。
    他醉了两天两夜。
       当知道翁息元为粮食而死之后,他双腿就不能动弹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愤怒的翁送元对李水大打出手,踢得李水佝偻着腰,像塌了脊梁的狗。
    但他还是努力地站起来,迎着翁送元密集的拳脚。
    他又被打倒了,躺在地上抽搐不止;但还是努力站起来。
    他心中的愧悔比他身上的疼痛还让他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该打,他不能要赖。
    当人挨了无由头的痛打之后,通常是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以期引起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和对打人者的愤恨。
    正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打,便不呻吟,不欹倒,直面那惩戒的拳头。
    站立不稳的李水,又被翁送元打倒了;李水想爬起来,但腰腿已失去了知觉,刚欠起身子就又摔倒了。
    他多次努力失败之后,喘着粗气,困难地抬起头:   “支书,咱实在是爬不起来哩。”
    他乞求着。
       翁送元一口浓痰吐到李水脸上,愤愤地走了。
    李水费力地坐起来,任那痰诞在他的下巴上滴零着,他傻傻地笑了起来。
       青壮汉子李水从此就没有站立起来,他的双腿伸不直了。
    后来的日子,他在臀下缝一块羊皮,双手撑着两只小板凳,嗒嗒地在街上挪;脸上永远堆着那傻傻的笑。
       “在原岭,咱一个人就吹了两瓶哩。”
       不知道那是他的骄傲,还是他的悲哀,他只是笑。
       看到的人,不禁转过头去,用手捂着酸酸的鼻子。
       他脖子上挂了一只铁饭碗,他嗒嗒到谁家门口,都会给盛上满满一饭碗好饭菜;没人瞧着他挨饿,哪怕自己少吃两口也先把他的饭碗装满。
    长工出身的李水,从此,再也饿不死了。
       看着翁息元一动不动的身子,谢亭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翁息元是累了,一直睡不醒。
    她知道,翁息元走了那么长的路,一定是脚疾犯了,这倔强的汉子不愿意呻吟出声。
    她烧了一大锅热水,脱去他的鞋,便露出了惨白的冰冷的脚。
    他没有穿袜子,山里汉子即便在冬天也不穿袜子。
    她把那双脚托在膝上,用热毛巾给他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翁息元静静地躺着,她惨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微笑。
    她的男人被焐得浑身通泰,正幸福地享受着。
    那水凉了,她又勺上一盆热的,又一丝不苟地焐起来。
    周围的人静静地看着她,传出一两声女人压抑着的低哭。
    翁送元、翁上元的喉节咕噜着,脸上蠕动着一串又一串的泪水。
    他们乞盼着,乞盼着谢亭云的哭声;她的哭声可以把大家的悲哀一同释放了。
    但谢亭云不哭。
    她给翁息元焐完了脚,严严地掖好被子,轻轻地下了地。
       “大伙儿回吧,息元他睡了。”
       大伙儿悄悄地退出房门。
    身后的门便轻轻地关了。
       谢亭云把油灯点上,发现那灯捻子快烧完了;便换上一条新的。
    新的灯捻,尚未烧得熨贴,噼叭响着,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如一个魂灵在拨动。
       “息元,你累了,就静静地睡吧。”
       女人低声说道,静静地等到捻子烧得平稳。
    屋里明亮起来。
       女人脱去衣服,站到那个热水盆里去。
    她先洗脖子,那脖子纤细而无皱,翁息元很喜欢抚摸。
    再洗那双膀子,膀子平匀而光滑,水珠无声地滚下去,便到了翘翘的奶子上。
    她把水撩到奶子上,心里感到一丝颤栗。
    她轻轻地搓着,从从容容;从奶头搓到奶身子,再从奶身子搓到奶头。
    她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翁息元;看他睡得很熟,便又朝下边洗去。
    洗到石榴般的两瓣臀,她更加用心起来。
    她把毛巾上的水蘸得很丰沛,擦过肉岭岭的毛巾,便不擦肉沟沟;揩过肉沟沟的,就不揩肉岭岭。
    息元喜欢这张臀,有时他说她女人味儿太浓,那是她懒了,没有认真洗一洗,味道不好了。
    但他不说不好,而是说女人味儿太浓。
    息元真是学乖了,真有点不像山里人了。
    再洗那两条腿。
    自从跟了息元以后,两条腿比以前更丰腴了,浑圆而结实。
    息元就喜欢得在上边舔舌头;舔啊舔,舔得跟小猫似的;舔得她心里直发痒,只想把腿夹起来,夹住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息元呀息元,有你在,我觉得做个女人真好,每一块地方都好,都能拴住男人的眼睛和心。
    你让咱感到自己做女人做得更像个女人。
    息元啊,你喜欢我喜欢得值。
    我虽然是地主的婆娘,但比别的婆娘更纯洁。
    那个地主婆的身份就像一道坚固的栅栏,把贪馋的男人都挡在外边了,咱保全了一个清白的身子。
    那冯明阔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把我当女人看待,教会了我许多做女人的道理;他给你调养出了一个懂男人的女人;所以,你一跟了我,便一下子变得很男人了。
    咱这身子好不好?
    你从来说好。
    你的心被这身子偎得哪儿都结实哩。
    我知道,你长着一双色眼,瞧见好看的女人就冒火;但你摸别人的奶子摸得心慌而凄惶。
    摸过咱的奶子,你的眼神都规矩了,睡觉都踏实了。
    就是,守着自己满园的茄子黄瓜,还稀罕别人那两根毛毛韭菜?
    你知足了,你已安心过好日子了;穷的是咱的门媚,富的是咱的心哩。
    睡吧,息元;睡吧,你好好养养精神,耐心地等着我,我马上就来哩……   女人洗完了身子,把灯吹灭了。
    轻轻地来到翁息元身边,紧紧地抱着他,静静地躺下了。
       村里这一夜真安静啊!
    没有哭声。
       第二天一早,谢亭云轻轻地打开了门。
    她怔了:   门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一口大红的棺材,静静地放在两条板凳上。
       她突然醒悟了,飞转进屋,趴在翁息元身上,大叫一声:“息元!”
    便扯裂了嗓子哭轰鸣了。
    那尖厉的哭嚎,刺痛了窗棂上的纸,籁地响起来;房梁上的尘土,一络一绝地落下来。
       人们终于听到了这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声。
       众人那被压抑的心扉终于敞开了,哗啦地一声全哭倒了。
    女人哭得呼天抢地,额头磕在硬土地上嘭嘭作响;男人哭得如驴子高叫,呜咽撕扯着呜咽。
    他们哭,哭旱地上的地萝卜;哭,哭大瓦缸中的骚腌菜;他们哭,哭昏黄的油灯挑不亮的生路;哭,薄薄的棉被焐不热的梦境……他们哭翁息元,更是哭自己。
       翁上元站起身,“莫哭吧,先入殓吧。”
    话一出口,先就哽咽了,一控再控终于控制不止,又哇哇地哭倒了。
       苍苍高天,浮云掠过,移到屋顶站住了:身下,是一群哭泣的蚂蚁。
       ……   开始入殡,谢亭云趴在棺身子上不让盖棺;她的头死命地朝棺盖上撞;撞出一个肉疙瘩再叠上一个肉疙瘩。
    起初还能撞出清脆的声响,后来那撞音变得很钝了,如铁锤砸在死肉之上。
    她的额头肿胀得如又新生了一个脑袋,肉被撞熟了。
       抬棺的人开始往墓地走。
    按老例,死者的未亡人不能随棺到墓地去;但人们已拦不住绝死的谢亭云,她必须随她的息元到墓地去。
    她已哭得失了嗓,双眼翻出了眼白;两个婆娘架着她,口涎一路滴零,绵软的腿,在土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痕。
       ……   一股寒风吹过,卷起一道浮尘。
       谢亭云用衣袖拭去青石墓碑上的土,问翁送元:   “支书,我贫农的丈夫也死了,您说,我算个啥?”
       翁送元一怔,他没听出谢亭云话里的含意,“算啥,这是命。”
       “我不是说我的苦命,我是说咱当过地主婆,这次该算什么婆?”
       翁送元明白了,“你什么婆也不是,是咱的弟媳妇,是咱的大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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