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32章


    绝望中,那团浊气呼啸着朝他的腿裆奔去,奋然脱出,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响屁,繁密如雷。
    雷声过后,肚腹宣告平安,突然瘪下去的肚子,给他一种更为强烈的饥饿感,身子像躺在棉花上,叫了一声“尹文”
    ,便昏迷了。
       是翁上元一家的温温情谊害了他。
                       四   第二天的农活仍是起猪圈。
    经了一夜肚腹之痛的酒后的南先生,疲乏难奈,普通的铁镐执起也如重锤。
    尽管这项活计他干得已相当熟练,但镐子下去,方向却发生了偏移,他招到了自己的脚上。
    疼痛钻心,他咧了咧嘴,但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他怕被村人看出来。
    他艰难地挥着镐,嵌开了一块冻土,生命的活力依然属于他自己。
    便更努力地嵌着,虚汗淋漓,倒觉得热情洋溢。
    兴奋之中,又一镐嵌到自己的脚上,他不禁蹴下了身子。
    望着翁七妹询问的目光,他痛苦地一笑,“没关系,没站稳。”
    那只脚可能烂了,因为他感到了湿润;他低头看他的鞋,那鞋是手工布面棉鞋,并未发现有汁液浸出来。
    他感谢这棉鞋。
    这鞋子做工细密,封闭好,里边的风景不会轻易地露一线出来。
    他疼得站不稳,越想站稳越是趔趄不稳。
    “南先生,你一个书力人儿,甭下恁大的力气,悠着点吧。”
    翁七妹关心地说。
    一个七尺须眉,被一个姑娘垂怜,在南先生心中激起一种逆反;他反而不顾脚痛,更用力地干起来。
    刚刚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感觉,肚腹突然叫了一下,有股滚热的物质直奔腿裆之间。
    他便去找一个可以如厕的地方。
    跑到两捆玉米秸前,刚要蹲下,突然想到回头看看,一看觉得不妥,因为还能看到攒动的人头。
    便接着跑,跑到两块岩石之间,一股稀质已在他提得死紧的臀裆间往下流了。
    他不顾一切蹲下身去,稀质便喷薄而出,打得几茎枯草摇曳不止。
    终于解决了问题,却找不到了手纸;情急之下,想到村人揩的方法,捡起一块石头。
    石头擦下去冰冷如锥,他打了一个寒颤;还未揩干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想结束了这揩的过程,无奈他揩不得法,总也揩不干净。
    揩了若干块石头。
    已揩不出物质了,站起身来;因为从未用石头揩过,揩干净了还像没揩干净,便夹着内裤往前走。
    在他的意象中他还夹着脏物,心里对自己厌恶起来:一个清白的人,怎活得这样污贱了!
    心里污贱着自己,已忘却了的脚疼也钻隙而至,他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不仅污贱,而且还卑苦。
    软绵绵地挥起镐子,他不敢抬头,因为村姑翁七妹总是朝他投以问寻的目光,令他惶惊不安。
    好不容易把心放得坦然了,肚腹又一阵响,又有了那种物质,还得往远里跑;跑到那两相玉米秸旁,臀裆已有不可收束之感,已顾不得人头攒动之虞,急切地蹲下了身子。
    完了,完了,已斯文扫地!
    他叫苦不迭,真想哭出来。
       “南先生,东西没吃对付吧?”
    那个村姑居然问。
       “吃了两块凉白薯。”
    南先生,兀自挥着镐子,不敢抬头。
       “以后要多吃点热的,自己多照顾自己。”
       这关心来的多不是时候:他腔嗓酸涩,哭而不能哭,那种滋味为苦之上品。
    他心中厌烦着:我的村姑奶奶,您闭嘴吧!
       终于捱到收工。
    趔趄回住所,脱去鞋袜,那大拇指的指甲已整个掉下来。
    他包裹起来。
    但已经不能洗脚了,他心里极为不快。
    热爱清洁,而天天洗脚的一个大学教授,居然不能洗脚,精神上的折磨,远甚于肉体。
    正在默默忧伤,一个脆亮的声音传进屋里:   “南先生在么?”
       是翁七妹。
    “在,在……”
    他一边应着一边慌乱地找他那温辘辘的棉鞋;棉鞋烤在炉膛边上,正冒着袅袅的湿烟。
       翁七妹已推门而进,他慌忙用棉被把裸脚盖上。
       翁七妹给他端来一沙甑小米稀饭,甑口上“稳”
    着一小碗特制的咸菜。
    “南先生,闹肚子,可不能再胡吃;喝点儿小米粥,可以回回胃。”
    正如谢亭云给翁息元熬稀粥醒酒一样,山里的女人都懂得“回胃。”
       “多谢了,多谢了。”
    南先生尴尬地掖了掖被角。
       “你乘热喝吧,我回去了。”
    翁七妹知趣地退出屋子。
       南先生迅即穿好了鞋,再开门望去,村姑的影子早已奋然。
       他开始喝翁七妹送来的粥。
    粥好喝极了,咸菜也好吃,上边还浮着几滴香油。
    那一沙甑小米粥都叫他喝了。
    他惊异于自己的食量。
       一沙甑粥下肚之后,翁上元来了。
    他手里托着一大叠报纸,对南先生:“我二叔活着的时候订了两报一刊;他去世后,我本想不订了,可淑芳说咱,你二叔是支书,你就不是支书?看不看在你,订不订可不在你,那可代表着身份。她说得在理,咱就留下了,咱文化浅,也看不出个哩儿隆①,搁着也是搁着,想到你是读书人,兴许喜欢,便给你送过来了。”
       ①哩几隆:京西土语,意为门道、道理,或内容、味道等。
       南先生大喜过望。
    没想到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反动的右派分子,居然还能看上党报党刊!
    他岂止是大喜过望!
       他急迫地从翁上元手上接过报纸,站着就翻了起来。
       “南先生既然这么爱看,每天的报纸,咱就都给你送过来。但是得隔一两天送一次,别让人家说闲话。”
    翁上元说。
    淳朴的翁上元毕竟是一个村的支部书记,对政治多少有些敏感。
       “翁支书,能看上报,我就大喊爹娘了,知足得很那!您只要给我留着,管它旧报新报!我南明阳真是三生有幸,摊上了你们这些好人,下辈子如有可能,当效犬马之劳!”
    南先生激动地说。
       “南先生言重了,咱一个乡下人,靠的是凭感觉交人;你南先生看着就不像个恶人,没道理恶声恶气地对你;最不济把你当成个村里人,该怎么待你还怎么待你。”
    翁上元说。
       南先生紧紧握着翁上元的手,报纸撒了一地。
       翁上元一边帮他捡报纸,一边说:“昨晚上让你受苦了,咱都高兴,就把酒喝得没拦挡了。”
    南先生说:“您甭客气,我也乐意。以后的酒我还得练练,既然是村里人了,就得有村里人的酒量和秉性。”
    翁上元说:“这就对了。咱后岭偏僻贫穷,你不能娇惯自己,什么都得受着,受得久了,你便也是条汉子了。”
    南先生点头称是,心说诚服。
       “噢,对了,南先生你那什么诗歌,得多写点,小喇叭一广播,心里挺受用的。”
    翁上元说。
       “那不是假的么?”
    南先生说。
       “假的听着听着就跟真的似的,阖着眼听着,心里也挺痒痒的,蛮受用哩!”
       “那我就写。”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翁上元走后,他饿鬼般翻起报来。
    他看得极其仔细,哪怕一句话的短讯也不放过。
    看之前,心中热火如烧;可愈看心里愈冷。
    依报上的内容,他命运的转机还没有看到,而且希望更加渺茫;他需要捱过更长的时日,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
       他心如死灰,静静地坐在那里。
    柜底板的小鼠等不急主人眠去,急切地啃起柜板来。
    那清脆的啃啮之声,啃着南明阳的心。
    他的名字是个很灿烂的形象与蕴意,“南明阳啊,南明阳。”
    叨念着自己的名字,他品到了人生的大讽刺。
    他又翻出那帧漂亮女人的照片,久久凝视着,泪眼迷朦。
       夜里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唏嘘不止。
       该死的报纸!
                       五   上大冻了。
    村里人窝在家里,抽烟、喝酒、摸麻孙儿①,撒着欢儿干男女事情。
    乡下人管这叫“猫冬”
    。
    农事已闲,人们像猫一样偎在热炕,赋生命的闲。
    这极符合自然规律,以“猫冬”
    称之,形象至极!
       ①麻孙儿:京西的一种娱乐工具,纸牌型,图案与玩法与麻将相似。
       村里人全家人“猫冬”
    ,是天伦之事;邻里间串着门“猫冬”
    ,乃人伦之乐。
    但南先生无冬可“猫”
    ,孤孤单单地蹲在屋里,抽农家的旱烟。
       翁大元和翁七妹找上门来。
       “南先生,你不是要教咱俩字么?都猫冬哩,你有功夫了,就教呗。”
    翁大元说。
       “教,教!”
    南先生应承着,脸上也有了一丝喜色。
       “我姑姑也说学,你教不教?”
       “教,教,都教!”
    村姑的脸子红了,他的脸子也红了。
       两个拿出三块滑石板,给了南先生一块;他们是有备而来。
       便开始教——   耳 眼 鼻 舌 口   手 足 刀 剪 走   写下这几个字,两个学生同时叫起来:“不学这个,不学这个,你真小瞧人,这些我们都会!”
    两个学生虽然都没上过学,看来也能识不少字。
    南先生有些为难。
    从哪儿着手呢?
    想了想,便写了一个“琼”
    字。
       翁大元说,念“京”
    。
       翁七妹看了看翁大元,对,念“京”
    。
       南先生似乎找到了感觉,就又写了一个“琅”
    字。
       翁大元说念“良”
    ;翁七妹说,对,念“良”
    。
       南先生便乐了。
    他知道该怎么教他们了。
    “那么,咱们就从王字旁的字学起。这‘琼’,不念‘京’,而念‘穷’;这‘琅’,不念‘良’,而念‘狼’。”
       两个学生就乐。
    “穷”
    、“狼”
    ,“穷”
    、“狼”
    地叨念几遍,说:“记住了。”
       再问意思,都摇头。
    南先生就分别在二人的滑石板上写下:    (1)美玉。
       琼    (2)美好的。
    例:琼浆(美酒),琼楼玉宇。
        (1)(琅玕)(玵,读“竿”
    )美石。
       琅    (2)(琅琅)玉石相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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