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35章


    但上边有人下来,传达文件,指示说,要加快山区农业学大寨步伐,利用春季的大好时机,闸沟垫地,堰田连片。
    叫做,身在后岭,眼望北京城,放眼全世界。
       后岭的沟槽,有史以来就是行洪道,乃自然形成。
    往常年景,都是在沟槽的土地上点种上玉米;不涝则落下收成,遇涝则由它而去,是顺其自然,绝不勉强的生产方式。
    这上边要问沟垫地,是要堵住龙王的路,翁上元心中忐忑,来找南先生。
    听了翁上元的分析,南先生也认为闸沟垫地,甚为不妥;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好表态,便说:   “你是支书,你应该决断,该定就定,别人的意见,谨供参考而已。”
       “你们知识分子,说好听的,是胆小怕事;说难听点儿,是要滑溜蹬,真是没有用处。”
    翁上元说。
       南先生脸一红,“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翁上元说:“那咱就动吧。这不比运动,运动咱可以应付;这是建设,得干出样子来。咱不动,上边一检查,还是老样子,找倒霉不是!”
       就动。
       男女老少都出动了,连平时窝在屋里的谢亭云也走出了家门。
    她比以前更苍白了,但清秀依旧。
    来到村里已一年多,南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不禁心中一动:这山里还有这么清秀的女人!
    她活脱脱就是戏文里的一个人物。
    南先生听过她的经历,便暗叹到:如此人物,难怪翁息元会与她演绎出那么传奇的故事!
       他便感到,在这场“建设”
    中,他应该有所做为。
       翁上元很会发挥南先生的特长。
    让他刷写工地上的标语,并且把扩音器搬到工地上,叫他搞宣传鼓动。
    南先生很感激,心中也激情澎湃起来。
       工地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迎风猎猎的红旗,颇有些激动人心的气氛。
    人们便声喧笑噪,干劲冲天,他们已不管这样的“建设”
    是否顺乎自然。
       扩音器传出音乐声;音乐结束了,传来翁七妹清亮的嗓音。
    她开始播送一篇宣传稿,那宣传稿的形式是诗的:     红旗飘飘歌声扬,     后岭人民喜洋洋;     男女老少上战场,     让河水改道——     多打战备粮!
         ……   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南先生的杰作。
    人们每抬头望望,都能看到南先生闪光的眼镜和乐观的笑容。
       鼓舞人心的诗歌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出来。
    山人的心好像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他们对自己所干的事突然感到神圣起来。
       翁上元的身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他忘记了自己的支书身份,甩掉青布棉袄,穿着一件红色秋衣,在人群中浑汗如雨;他已变成了山人心中的一面活的旗帜!
    他们忘我地无所顾忌地改造河道,他们是主人!
       知识分子的造势之功啊!
       南先生本人也陶醉了。
    面色红润,小眼儿灼灼。
    翁七妹痴痴地望着他。
    他可真能啊,他可真俊啊!
    村姑的心是最易被感染的,她心中燃烧着一团莫名之火——她在南先生那张大白脸上,亲了一口。
       ……   夜晚降临。
    沉寂了千万年的山村古夜,终于打破了昏睡的梦境:激动的人们挑灯夜战,抒发他们从未打发过的激越情怀。
       肩挑。
       手抬。
       背驮。
       小车嘎吱。
       锤声叮当。
       歌如潮。
       情如海。
       脚下有路走走走走走。
       眼前无径踩踩踩踩踩。
       ……                   二   新造的堰田,浪波般朝沟的两头,一畴一畴地伸展。
       庄稼青俊地长起来,人的情感亦呈青苍之色。
       南先生手托着那柄铜杆烟袋,满屋的烟气浓密如遮。
    他正在琢磨那村姑的一吻。
       村姑如稚童,有未曾褪去的顽皮;一时兴起,儒染一吻;兴去,吻的颜色便谈去了。
    他琢磨出其一。
    村姑的情窦乍开,春风软吹便花瓣竟绽;暖风攒过,那还顾得上细细思量,尽情怒放是也。
    他琢磨出其二。
    村姑乃用情者手,野风俚语点化得分外妖烧;热雨如匝处,更是情云如紫。
    他琢磨出其三。
    村姑纯情如处子,不问情场颜色;忽见良木摇曳妩媚,心神豁朗择然而栖。
    他琢磨出其四。
    ……不管如何琢磨,他肯定了一个事实:他的心动了。
       琢磨到此,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冷汗披沥。
    就自己的身份,一旦用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把握不到位,既害人又害己。
    他抚摸着自己那张大白脸,村姑之吻的余温依存,他心乱如麻,他感到进退失据。
    我完了,我完了!
    在评摆会上,那么的高压,他都没有改变立场;在揭批斗争之中,功名利禄的诱惑和右派帽子的威胁,都未使他构陷他人污损人格;怎么小小村姑的一个小小的吻就让我心神不定,意念全无?
    可怜的南明阳啊,可怜的南教授啊!
    可怜的知识分子的定数:大节不亏,小节亏啊!
    我能逃出这个定数么?
       正在南先生魂魄飘摇地琢磨自己的时候,村姑来了。
       翁七妹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对面,“南先生,这阵子你也累得够呛,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就是,就是。”
       “这阵子大伙儿干得痛快,好多人还都会背你的诗呢。”
       “就是,就是。”
       “你也会抽旱烟袋了?越来越像咱村里人了。”
       “啊,就是,就是。”
       “你怎么老是就是就是的,你那好词都去哪儿了?”
    翁七妹说。
    “你的诗写得就是好,咱背给你两首。”
    翁七妹又说。
       “别背,别背!求求你,千万别背!”
    南先生双手作揖。
       “嘻,这知识分子就是谦虚,搁我哥他们,早显摆了。不背就不背吧。”
    翁七妹说。
       “找我有事?”
    南先生问。
       “没啥事,就是想找你呆会儿。”
       该死,出奇的坦白。
    南先生又手足无措了。
       “南先生,你的脏衣服呢,咱给你洗洗。”
    翁七妹说。
       “不用,我已自己洗了。”
    南先生用手指了指柜角,洗过的干净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你那件破衣服呢,让咱给你缝两针。”
       “我已缝好了,这不,正穿着呢。”
    南先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翁七妹移近身来,扯了扯衣服的破处,“呀,你真成,缝得比我们女人缝得都好!”
    由衷地赞叹着。
    南先生闻到了村姑身上的一股香味儿;一股好闻的皂荚的香味。
    他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了。
       “那就再教咱一段戏文吧。”
    翁七妹说。
       “对不起,改日行吗?今天我有点累。”
    南先生急切地说。
       “行。”
    翁七妹通情达理地说。
       “多谢,多谢了。”
    南先生的一颗心放妥贴了。
       “你休息吧,我走了。”
    村姑依依不舍地走出屋门。
       南先生放下心来,又点着了一袋烟,又心绪复杂地琢磨起来。
    但琢磨琢磨,头晕眩起来,腔嗓里也升起一股秽恶。
    他醉烟了。
    他赶紧爬到炕上去,脑袋扔在枕头上,便昏过去了。
    搅人心绪的琢磨,被迫停止了。
       从南先生那儿出来,翁七妹迳直进了谢亭云的家。
       “大侄女,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谢亭云打趣了一句。
    经过一春的劳动,谢亭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显得健康了许多。
       “咱不开玩笑,婶子懂人,咱有点事跟婶子说说。”
    翁七妹庄肃地说。
       “啥事儿,还显得那么正经?”
    谢亭云笑着说。
       “那个城里来的南先生……”
    翁七妹嗫嚅着。
       “怎么,那个南先生,对咱们七妹有意思?”
    不愧是风情场上的老手,一下子便把题给点破了。
       翁七妹脸红着,不吱声。
       “那个南先生咱一看就长着一双色眼,别看藏在眼镜片后边,那小钩子儿也能看出个爪来。那天在工地上看着我,呆呆地,不错眼珠,像要剥了咱的衣裳,看里边的肉儿。看什么看,肉是好肉,细细白白的肉。”
    谢亭云哈哈地笑了起来,是已婚妇人意味不浅的淫浪之笑。
       “婶子,你咋恁不正经呢?”
    翁七妹嘟囔着。
       “咱一个地主婆还正什么经?”
       “你可不是地主婆,你是咱三叔的媳妇。”
       听到翁七妹认真的说法,谢亭云也收敛了讪笑,“咋着,是他看上了你,还是你看上了他?”
    严肃地问。
       翁七妹不回答,脸红如云。
       “我明白了,是咱七妹瞧人家好,斯文,有学问,还是城里人。”
    谢亭云说。
       “瞧你。”
    一个低低的声音。
       “瞧上了就瞧上了,还遮遮掩掩作啥?不过,他可比你大十多岁,半大老头子了。”
       “咱不嫌。”
       “他也知道你的心思?”
       “不知道。”
       “不知道就晾着他,让他自己寻思。”
       “那……那……”
       “那啥?是不是咱自己等不急了?真是没出息。”
    谢亭云逗趣地说。
       “你别说了,再说,我可就哭了。”
    翁七妹还真带出了哭音。
       “你可别哭,咱担当不起。你对那城里人的心思,上元知道么?”
       “我自己的事情,让他知道干啥!”
       “他可是你哥。”
       “哥咋了,他管得对咱听,管得不对也听?再说,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好歹不后悔,也不落埋怨,活着落忍。”
       听着“落忍”
    这词,谢亭云叹息了一声,“就怕这落忍两字,有多少女人被这两字救了,也有多少女人被这两字给害了。”
       “我真是落忍。”
    翁七妹说。
       “你可要想好了。”
       “我早想好了,咱是管得了咱的身子,管不了自己的心了。”
       “那就由着自己的心去做吧,别后悔。”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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