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50章


   “你抠抠鸡屁股还有蛋没有?”   翁大元抠了抠鸡屁股,“还真有一个蛋。”   “那就等它下了再走。”   终于等到蛋下来,到村里的代销点卖了六分钱。爷儿俩的行囊就多了两个火烧钱。   到了考场门外,“儿子,就看你的了。”翁上元说。   “你一边儿蹲着去吧,别烦我。”翁大元说。   进到考场坐定了,来了监考老师,竟是一个像南先生一样戴眼镜的男老师。“真他娘的倒霉,又碰到一个戴眼镜的!”   “翁大元,哪位是翁大元?”眼镜问。   “干啥?我就是。”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特考生,要好好考。”眼镜说。   翁大元没搭理他。   长长的卷子摊在眼前,翁大元晕了:能(尸求)的答好么?他淋下汗来。他朝窗外睃了一眼,见他的爹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大口大口地抽旱烟。他爹也看见了他,伸长了脖子,涎笑着朝他点头。   “他多可怜啊!”翁大元心里说。   他的笔就戳到了卷子上。啃过一道题再啃一道题,就像捏死了一只蚂蚁,又捏死了一只蚂蚁。横竖就这样了,不是你捏死我,就是我捏死你了。心情倒镇定下来。   眼镜竟踅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翁大元心里厌烦极了,手下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眼镜低低地说一声,“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便又走了。不管怎样,求求你,你就别再来了!翁大元心里说。   做到一道大题,所用的那个公式他已记不清了,他列出了两个相近的公式,弄不准倒底用哪个才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感到不能再犹豫,就任选了一个。   那个眼镜又踅了过来,站着不走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翁大元卷面上的那个公式,“好好想想,是它么?”   翁大元马上悟出了这话里的含义,重新选择了另一个公式。抬起头来,眼镜朝他微笑着。翁大元也笑了。“这戴眼镜的,并不都是王八蛋!”他对自己说。   数学终于答完了,他感觉好极了。结考的铃声还未响,他已兴冲冲地跑出考场。那个涎笑的老爹,赶紧伸长了脖子迎上来,“咋样?大元。”   “走,吃烧饼夹驴肉去!”他指派他爹。   “吃,吃!”他爹涎笑着跟着他。   考试完了,他爹带的钱都让烧饼夹驴肉给夹完了。他们爷儿俩还得走回去,还得截煤车。   翁大元的心气儿被考试耗尽了,懒懒地走着,“爹,你他娘的真穷!”他对翁上元说。   “穷,穷,你爹是穷。就对不住了。”翁上元涎笑着。   “听说外边的支书都趁钱,还有车坐。”翁大元说。   “是,是,我亲眼见过。”   “那你的支书还当个啥劲儿?!”   “那你叫你爹去干啥?”   “爱干啥就干啥。”   翁大元也不知道倒底叫他爹干啥。   到了那个路口,翁大元还要用上次那个法子截车。翁上元拦住他,“大元,这次叫我来吧;你将来要成状元哩,弄出个好歹咱担当不起。”   “狗屁!”   ……   爷儿俩正争执着,一辆卡车过了路口,老远就响着车笛,离他们远远地就站住了。司机探出头来,“小家伙,快带你爹上来吧;你再那样截车,就把咱吓死了。”   竟是上次那个司机。   坐在车上,翁上元说:“大元,咱真顺哩!看来,你要蹬转了。”   “狗屁!”                   三   翁大元果然考上了。   这在后岭引起巨大轰动。这是后岭自古以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村里老少真诚地来翁上元家祝贺——   “咱一瞧,这大元就是个龙子,连虫畜都怕他哩!”   “大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脾气;有脾气的人,有大出息啊!”   “还让人家大元挣工分,人家不是挣工分的命啊!”   “就是,人家支书家的孩子能是笨蛋么?!”   “……”   祝贺的人,每人都还带来贺礼。一篮子鸡蛋,又一篮子鸡蛋,还是一篮子鸡蛋……乡里乡亲的还有啥,就只有鸡蛋。那鸡蛋堆了一屋地。   刘淑芳小心地摆动着鸡蛋篮子,“这人要是蹬转了,就步步都转;你瞧,正愁大元的学费呢,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翁上元嘻嘻笑,“真是老娘儿们习气!”   晚上睡不着,刘淑芳说:   “大元,等你出息了,接你爹我俩出去过,也跟你过两天山外边的好日子。”   “接。”   “大元,等到了那天,你给咱娶一房城里的儿媳妇,漂漂亮亮的,像那个尹……尹文。”   “屁!唠唠叨叨的,你还知道个啥?!”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刘淑芳吱地一声哭了起来,“谁有不如自己有哩,还没咋着,就嫌弃咱了。”把翁上元哭火了:   “翁大元,你小子没啥了不起的!是你爹土炕上揍的,是你娘土炕上养的!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省得今后栽跟头!”   翁大元给拍蒙了,竟抽抽咽咽哭起来。   儿子一哭,刘淑芳又受不了了,“瞧,大喜的日子,这叫个啥。”见儿子哭个不停,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翁上元不吱声了,也把脑袋捂在被窝里偷偷流泪——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他不容易啊!   ……   翁大元临走的那个晚上,他对翁上元说:“爹,咱爷儿俩再喝两口。”   “不喝!”   “为啥?”   “明儿我得送你去,喝多了就没法骑车了。”村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翁上元刚刚学会骑。   “送个啥?一个自己的儿子。”   “那可不对,你可是咱后岭的念想。”   翁上元揉了一口袋好烟叶,“这个你带上。”   “带它干啥?学校又不让抽烟。”   “咱管不了那么多。咱个穷家破业的,没啥给你带的;就几把烟叶是咱后岭的特产,没事儿你闻闻那味儿,别忘了本。”   “……”   第二天,全村人把翁大元送到村口。千叮万嘱,乡情殷殷。翁大元望着那密密的人群,掉下了眼泪。那人群中,本来应该有一个最亲爱的人,便是他的老同学,他的美丽的七姑姑;但是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了,他伤心透了!   远离了人群,在前边推着自行车的翁上元说:“大元,快上车吧。”   “不,爹,咱爷儿俩走走吧。”   “那哪儿成哩,我儿子出息了。”   翁上元骑上了车,那车摇摆不定,又把他晃了下来。他刚学会骑车,车技太臭;再加上脚下的青石子路,那个车子没法能走得稳。   翁上元又骑上了车。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好不容易才把那车的轱辘弄得稳当了一点。“大元,快上车。”翁上元急急地招呼。   翁大元紧走了几步,坐上了后车架。那车子便大幅度摇摆起来,终于把两人扔到乱石丛中。   翁大元的屁股疼痛如锥,好像两瓣的一个物件摔成了四瓣。   翁上元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被挤破了,流出血来。   “娘的还挺不好摆弄。”他讪笑着。   把摔歪了的车把正过来,翁上元又试着骑了两步,对大元说:“这回没事了,就放心地上吧。”   “得了,爹,咱还是走吧。”翁大元摸着疼痛的臀瓣,畏惧地说。   “瞧你(尸从)的,还不如你爹!快上,快上!”翁上元催促着。   翁大元畏畏怯怯地上了他爹的车。   自行车朝前蹦着,从一个石子蹦到另一个石子;车下一片噼叭的响声。他爹勤勉地维持着把的方向,晃到左边,拧到右边;荡到右边,扳回左边。手终于顺了些,翁上元回过头来,“你爹还行吧?”   未等翁大元应出声来,车子又莫名其妙地栽在乱石堆里。兜里的烟叶撒了出来,他的四瓣臀,好像裂成了八瓣。   翁上元坐在地上傻傻地笑着,滑稽极了!   再把车把弄正了,翁大元说什么也不坐他爹的车了。   翁上元火了,“翁大元,我是你爹;我咋越来越贱了,巴结起自己的儿子来了!”说着说着竟哽咽了。   翁大元不愿惹他爹伤心,横了横心:你都不怕摔,我怕啥!坐上车之后,抱紧了他爹的后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你爱往哪儿骑就往哪骑吧,谁让你是我爹呢!   那车子便又从一个石子蹦到另一个石子;车下噼叭成一片。那车子一晃,翁大元心里就说:完了,完了,又该摔了!竟没摔,他爹不让他挨摔。车子咯噔咯噔地蹦,他兀自盘算:这回,准该摔了。那车子居然久久没有摔,他的心就更不踏实了。这车坐的!   车子终于到了新生接站的点,翁大元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对翁上元说:“爹,你回吧,回去骑慢点。”翁上元说:“不急,我等接人的车来了再走。”“你以后跟我娘和气点儿,你们俩都不容易。”“知道,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都那么大岁数了,再不和气,就没啥意思了。”“知道,知道。你要专心学习,把学业往大了弄,也到北京城念几年书。”“你放心吧,爹,我心中有数。”“……”   车来了,翁大元上了车。   “爹,这回你该回去了吧,别让我娘不放心。那车子千万骑慢点,不成,就推着走。”   “知道,知道。”   车子走出老远,见他的爹还在寒风中站着,那张涎笑着的脸像凝固了一般。他烦极了:   “狗日的!”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再也不回头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八日                  于北京良乡吴天塔下石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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