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小说

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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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里,你外公突然回来了,是我开的门,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大姨婆的紧张神秘的表情使我毛骨悚然,“什么?”“鬼!月光下站着一个影子,薄纸片一样干瘦的身子顶着乱蓬蓬的一团长毛,分不清是头发还是胡须,这鬼竟然发出九哥的声音喊我大姐。我扶着门框双腿软软地倒下了,这是我一辈子中唯一的一次昏倒,我觉得自己像一片轻轻的羽毛在风里飘了起来,我看到你外婆点着油灯从里屋出来,那时候你们家还没有安电灯,你外婆问九哥是你吗?你外公像小孩子见到妈那样扑在你外婆怀里哭了起来。原来啊,你外公已经列入枪毙的名单了,突然有一个政府高官点名放了你外公,你外公有洋菩萨保佑,总能逢凶化吉……”我被带到故事的氛围里,好半天透不过气儿,“外公犯了什么罪,要抓去枪毙呢?”“那是运动,肃反运动。”“哦。”我不再追问了,虽然那时我还很年幼,却也已经知道“运动”就是非常时期,任何变故都可能发生,没有理由,也没有逻辑。
  2邮差又成为二妹生活中天天盼望见到的人,她在等她的三个孩子的家书,宝华和宝生的信没有规律,有时候接连来几封,有时候两三个月见不到一个字儿,倒是参军去了朝鲜的宝青,每个月定时定点让父母收到信。但凡闲在家里,她每天上午十点半都会站在门口恭候邮差,通常只能从邮差手中接过九哥订的《古城日报》。
  今天仍然只有一张报纸,望着邮差蹬车离去的背影,二妹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一阵失望。
  她把报纸送到诊所递给丈夫,“我以为今天会收到宝生的信,这孩子,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医生低头看着报纸:“知道他没心没肺,你就不要太多牵挂。”这会儿没有病人,二妹在诊台旁坐下,等着医生跟她讲报纸上的时政要闻。正是“肃反”时期,连篇累牍都是“肃反”,又一批反革命分子落入天罗地网。
  医生抬起头困惑地说:“真的有这么多反革命吗?”三年前,因为二妹识文断字,又是革命军属,被推举当上居民委员会的干部、街道妇女代表,经常参加上级组织的会议,思想觉悟相当高了,“所以啊,区里的干部说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反动势力一直都企图推翻新社会。”
  第94节:第十五章 空巢(4)
  医生的表情似乎更加困惑了,“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人怎么就不肯认清现实?今天的时代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温饱,有什么不好呢?作为平民百姓要的不就是一份安宁的生活吗?”在他看来所谓反革命、反动势力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二妹想了想,想到最近开会经常听到的新名词“阶级斗争”,鹦鹉学舌似的说:“这大概就是领导干部们说的阶级斗争。”林家在工作组划分成份的时候,被定为“城市贫民”,表明他们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西门粮店的老板被划份为小资本家,属于剥削阶级,他们的两个儿子去台湾以后跟家里断了音讯,老板娘思念儿子落下一身病,林医生经常上门为她治病,两家关系比亲戚还亲。这阶级斗争如何说起呢?
  二妹又说:“阶级斗争很复杂。”医生笑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明白,多去开会,继续提高思想水平。”他非常支持二妹参加社会活动,这样可以排遣她对孩子们的思念和忧虑,二妹是个闲不住的人,越忙越累越是有活力,解放以后若是没有居民委员会的工作,她很可能也会像老板娘那样缠绵病榻。
  “我去做饭,下午还要去区里开会。”二妹站起来刚跨出诊所的门,医生叫住她:“二妹,老板娘这两天精神好些,你最好带她出去开开会,要是能让她当个小组长什么的,像你一样管管家长里短的事情,对她的健康有好处。”二妹转回身望着丈夫抿嘴浅笑,心里说九哥你好糊涂,老板娘是剥削阶级,要接受无产阶级的管制和改造,她怎么能出来当干部呢?
  九哥没有领会妻子的想法继续说:“她的病完全是精神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九哥,我看你也应该去开开会,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怎么说?”“老板娘的成份是小资本家,跟我们不是一个阶级。”“什么阶级不阶级,现在公私合营了,他们也是无产阶级。”“政府不是这样说的。”“二妹,你别忘了,我们基督徒讲的是人人平等。”二妹哑口无言了,她仍然是虔诚的基督徒,星期天的敬拜一次也不曾缺席,每天夜里还是在祷告中睡去,但她从来没有把居民委员会的工作和神的旨意联系在一起想过。
  “我们做了无产阶级,不可以骄傲,看不起别人,”九哥定睛打量着妻子,“你想想,假使不是日本人炸了林家祖宅,假使不是郭家出了败家子和酒鬼,我们会是什么成份呢?”是啊,会是什么成份?大姐的婆家解放前夕三兄弟反目,闹到破产的地步,解放后也被评定为“城市贫民”,侥幸地成为无产阶级。政府还给姐夫安排了一份闲适的工作,在工业局做收发,再过两年就可以拿退休金回家养老了。
  二妹自以为思想觉悟比九哥高,却总在试图帮助九哥的时候思路梗阻转不动,好像家里那台生锈的老挂钟,每回走到五点一刻就突然停住了。她讪讪一笑问道:“中午吃面线好吗?”九哥点点头。
  出门前,二妹换上昨天夜里熨好的一身衣服,还对着镜子在脸上化了点淡妆,她要参加的是模范军属表彰大会,心中激荡着光荣感和自豪感。当初宝华参军她曾经竭力阻止反对,前年宝青穿上军装去朝鲜打战,她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了,作为居民委员会的妇女干部,知道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的道理,在欢送会上她亲自给儿子戴上大红花,记者拍下了那感人的画面,宝青离开古城那天省报的头版刊登出二妹送子参军的大照片。她把报纸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荣誉荣耀冲淡了她对小儿子的思念,宝青是她的命根子,她竟没有为离别掉过一滴眼泪,倒是九哥几次深夜里为宝青和所有在朝鲜的志愿军祷告的时候落泪了。
  五十岁的二妹仍然光鲜亮丽,她走进诊所对九哥说:“我开会去了。”九哥正在给一个老街坊看病,手里号着脉,抬眼望着妻子调侃道:“走好,郭主任。”
  第95节:第十五章 空巢(5)
  这些年西门的熟人都改口叫二妹“郭主任”,九哥经常开玩笑这么叫她。
  病人是个岁数跟二妹差不多的妇女,面容憔悴满头花白,她感叹地说:“郭主任越活越年轻,你看我,半截子入土就剩一口气了。”
  “她思想积极追求进步,所以不生病不显老,凡事看开些,多往好处想,有空帮助政府做一些事情,星期天去教堂听听陈牧师讲道……”
  医生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什么话要跟二妹说,转眼望去二妹已经快步如飞穿过十字路口了,他笑着摇摇头对病人说:“你看她,五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脚底生风。”
  “郭主任命好,丈夫仁慈,儿女有出息,身体又好。”
  “她前半辈子把苦吃尽了,如今苦尽甘来。”
  医生给病人开了药,又说了一箩筐劝慰的话,几十年从医实践让他领悟到精神对人体的决定性作用,他总是尽量让病人说出心里郁结,竭尽所能开导化解他们的心病。
  二妹在区委礼堂又一次戴上大红花,几年来她积攒的奖状和红花满满一抽屉了,她被请上主席台对着几百个革命军属讲述自己追求进步的历程,街道秘书为她准备了发言稿,二妹事先看一遍,在台上脱稿演讲滴水不漏。
  “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养育孩子完全是为了传宗接代,给自己养老送终,1949年我的女儿宝华参军的时候,我天天哭哭啼啼……”
  秘书有交待,千万别说曾经阻挠反对女儿参军,那样就太“反动”了,只能说舍不得,伤心落泪而已。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美帝国主义的炮弹扔在我们的家门口,这时我的身边只有小儿子宝青,商科学校毕业了,很快就要工作挣钱了,为了祖国我亲自送儿子去战场……”
  掌声一次次打断二妹的演讲,二妹陶醉极了,思想开小差记起几十年前父亲满脸惋惜地对她说:二妹啊,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儿凭你的聪明才智准能当上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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