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4章


爹要是还活着看见我站在区政府礼堂里作报告会怎样的高兴啊!母亲去年刚走,她倒是分享到二妹的荣耀了,老太太见人就说我家二妹当大官了,小孙子跟邻居家小孩打架,她拄着拐杖跑上门警告那孩子的父母:我家二妹在政府里做官,你们不要欺负我家孙子!
  散会后,二妹没有摘下大红花,就近去酒鬼弟弟家,弟妹四十多岁又为郭家添一个男丁,才满月没多久。政府提倡多生孩子,人多力量大,人多就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她要鼓励大弟妹再接再厉继续生育革命后代。
  大侄子淦儿勉勉强强读到小学毕业,死活不肯再读了,酒鬼倒没有忘记读书做官的古训,正在家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摔盘子砸碗管教儿子,要他继续读书。二妹心里惦记着回西门做晚饭却一时走不开,留在娘家断案子。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二妹的影子,九哥向街口望了望笑着自言自语说:“乐不思蜀,乐不思蜀。”他走进厨房,炉子里的火灭了,家里刚开始烧煤球,总也烧不好,几乎顿顿要生火。他把小煤炉抱到门口用旧报纸和小木炭生火,路过的街坊们总会停下脚步问:“林医生,你怎么自己做饭呢?”古城的男人不下厨,他们抱着茶壶等妻子端饭端菜到跟前。医生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把做家务事看成对二妹的补偿,这一生亏欠她太多太多,为她做多少事情都不足挂齿。
  今晚他想请陈牧师过来喝两盅小酒,最近陈牧师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二妹做的豆腐羹最得陈牧师赏识,医生准备自己摸索着做一回。这会儿菜市场打烊了,他径直去河边水官家讨豆腐,水官嫂这两年摆豆腐摊,孩子们也各自谋生学手艺去了,两口子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医生到水官家,正在抱着茶壶等妻子开饭的水官高兴地拉着医生往外走,原来今天他添置了一辆脚蹬三轮车,非要医生坐上去兜风。水官一路敲着脆响的铃铛拉着医生在西门街头转圈,医生的童心大发,要求水官让他蹬,当年没学会蹬脚踏车,这三轮车比脚踏车更不听话,医生刚骑上去车子就跑了,差点撞到树上。
  第96节:第十五章 空巢(6)
  可想而知,当医生托着装豆腐的碗往回家走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好,他一路哼唱着赞美诗抬眼看到大门敞开着,哦,二妹回来了,让她手把手教我做豆腐羹吧。
  “英雄母亲回来啦?”八仙桌旁突然冒出一个警察和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他们一定是来找二妹的。
  “郭主任去区里开会还没回来。”警察绷着脸说:“反革命分子林炳昆你被逮捕了!”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对他直呼其名,医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他放下手里的碗,“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城市贫民。”“少罗嗦,跟我们走!”“现在?”“马上!”医生想到自己曾经穿过国民党的军装,那段历史已经交待过无数次,那是他无法洗刷的污点。我这一去还能回来吗?二妹啊,你刚过上几天好日子,麻烦又来了。
  “我想给我妻子留一张纸条。”警察和那个干部互相看看不置可否,医生找出纸和笔写道:二妹,政府来请我去交待问题,你知道我拥护共产党,放心,保重。
  我外婆回家推开门,家里漆黑一片,以为九哥去教堂找牧师聊天,点上灯,先看到饭桌上放着一碗豆腐,心想九哥可能等着她做豆腐羹请牧师来吃饭,接着她看到了那张纸条,立刻意识到万劫不复的灾难已经降临在这个家里了,刹那间仿佛从云端跌落万丈深渊。这个打击太大了,相比下抗战时期的流离失所,金圆券年代的饥饿,所有她曾经遭遇过的灾难都算不了什么,她不知道政府会怎样处置九哥,她却已经被定了死罪,九哥留下的纸条就是死刑判决书,锐利的疼痛和寒冷从心底里扩散到全身……3每一个夜晚要睡睡醒醒多少次?每一次醒来就坠落云雾:九哥真的出事了吗?二妹伸出手摸到冰冷的枕头,这个枕头九哥用了七八年,上面的绣花都被磨破了,她抱过枕头贴在鼻子上闻着九哥的气味,这才又一次意识到:真的,九哥出事了,九哥啊,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有时候她会跪起来祷告,心里却难免困惑:真的有神吗?神啊,如果你真的无所不在,为什么还让九哥蒙受冤枉呢?难道我们夫妻这一生吃的苦还不够多吗?
  早晨开门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那时候古城人白天不关门,如果白天关门闭户会被街坊邻居认为这家人出事了。门外是一片羞耻屈辱的汪洋大海,所有人都用鄙夷和唾弃的目光看她,这个革命军属原来是暗藏的反革命家属,人们由此感叹阶级斗争是多么复杂。在她五十年人生经历了多少灾难,灾难夺去了她的财产和亲人却从来不曾损害过她的尊严,尊严比生命更可贵,这场灾难让她尊严扫地。她想起遗忘已久的三妹,过了几十年才能体会到当时父亲的心情,父亲挺不过三妹给郭家带来的羞耻,我能戴着反革命家属的帽子活下去吗?二妹想到了死,倘若子弹结束九哥的生命,她绝不多活一天。
  九哥留言说“你知道我拥护共产党”,是的,他早在解放以前就拥护共产党,可他毕竟穿过国民党的军装,按照政策可以算做历史反革命,不论历史的还是现行的,反革命的帽子戴定了,我们三个孩子参加革命能抵九哥的罪吗?一向聪明过人的二妹发现自己其实非常的愚钝,想不通,想不明白,越想越糊涂。
  那张送子参军的图片还挂在墙上,二妹手里拿着大红花,脸上的笑容比大红花还要醒目,每一道细微的皱纹都在向世人宣告她的幸福;旁边是“全家福”,1937年九哥去抗战之前在鼓楼照相馆拍的,怎能料到有一天五口之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呢?她对着照片发呆,一次次在心里发问:九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什么要去当兵,都说好男不当兵,你怎么就扔下好端端的家去当兵呢?你的一身军装给这个家带来多少灾难?九死一生熬过来,以为熬到头了,哪知道真正的灾难潜伏到今天才从天而降,我们还能熬得过去吗?
  第97节:第十五章 空巢(7)
  家门是要开的,尽管她害怕见人,她勉强自己梳妆整洁,穿戴比九哥在家的时候更讲究些,为了遮掩憔悴的面容,还要搽点粉。每天都有病人来找林医生,若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二妹就包几片“索密痛”给他。“索密痛”是新药,二妹拿它当成万金油,不管哪儿痛都吃两片,这个偏好保持到她九十多岁,糊涂到分辨不清宝生和宝青却还记得讨“索密痛”。她告诉所有来求医的人“林医生出远门了”,有人说:“哦,他去看女儿了。”有人说:“哦,他去看儿子了。”二妹全都含混地笑笑。
  比每天开门更为难堪的是开会,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开会,为了避免尴尬,她给西门街道的领导送去请假条。居民委员会的上级是街道委员会,再往上一级就是区委。当年带领宝生参加革命的书店老板是副区长,那天副区长到西门街道委员会检查工作,问到“革命母亲”郭二妹,街道领导汇报了二妹的情况,副区长说我相信她能够跟她的丈夫划清界限,她的儿子正在朝鲜保家卫国,随时可能为祖国捐躯,我们不能把她当成敌人。街道领导问可不可以让她继续担任居委会工作?副区长没有就此发表意见,正在运动的风口浪尖,即使贵为副区长也要慎之又慎。街道领导更不敢去触碰这个敏感的案例,他们撤销了别的两个居委会干部的职位,把二妹的问题束之高阁。所以,西门街头没有关于林医生的传闻,所有人都相信他出远门了。
  二妹鼓足勇气把门打开,水官骑着三轮车叮叮当当地飞过来:“林医生快回来了吧?他要是打电报说哪天的船,我去接他,走的时候也没让我去送,你们太见外了!”“有消息一定告诉你,不过,林医生以往出门都不打电报就回来了。”“林医生有意思,他不在家,你有事就喊我!”水官说罢叮叮当当骑车走了,二妹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水官啊,你要是知道林医生是反革命,还会对他这么好吗?她真的很想当面问他。
  所有人都会问起林医生,二妹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却无力自拔,这越发让她惶恐不安,纸包不住火,什么时候一层纸捅破了,如何收拾那样的场面?
  邮差送来报纸和宝青的信,二妹没有急着看儿子的信,而是把报纸铺在饭桌上,用放大镜在上面细细地寻找看有没有九哥的名字,只要他的名字没有见报就说明他还活着。到今天为止他还活着,还有可能得到政府的宽恕,这是二妹心中最后的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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