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6章


她设计让大姐拿来姐夫的笔迹,宝生把笔迹交给领导,得到的回话是否定的。还会是谁呢?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动荡,我的两个舅舅对政治前途再也没有追求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背负“嫌疑”,因为只是嫌疑所以他们都还侥幸地活下来,而且活得还不错。因为没有资格参加造反,造反派们打得不可开交的那两年,宝生和宝青各自在家养鸡,每个礼拜天兄弟俩还回到西门聚会,各自抱一只漂亮的公鸡,放在天井里斗鸡,失败者将成为盘中餐。
  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见我们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那时候外公刚离开人世,我的神经脆弱极了,当即想到了最坏处——外婆出事了!天哪,我不能没有外婆!我发疯似的拨开人群挤进去,却看到外婆神态雍容地坐在八仙桌旁,转眼看到一个真正的疯子站在天井里口沫飞溅骂我们林家。
  “林炳昆是反革命特务,他受重庆的陈立夫特别委派,到古城来发展特务组织,他的儿子女儿都是特务,他们买通了医生,把我关在疯人院,因为我是知情人……”
  我正要开口赶走这个疯子,我外婆叫住我:“虹儿,给你阿昌表舅倒杯水。”
  这个人就是大姨婆的儿子阿昌?我知道阿昌在疯人院里十多年了。
  外婆对阿昌说:“你说的情况很重要,应该立刻报告给政府,你坐下来喝口水,我去拿纸和笔,你写下来,二姨妈一定送给政府。”
  阿昌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早就写好了,医生被买通了,寄不出去!”
  “交给二姨,二姨支持你,帮你寄。”
  “不,你是特务的老婆,不能交给你,我要亲自抓住你们交给警察!”
  外婆要我去派出所叫警察。
  外婆,你是不是气糊涂了?竟然跟一个疯子玩游戏!我不知道匿名信的故事,我的两个舅舅早就放弃做侦破工作了,在整个过程中我一派混沌。
  第100节:第十五章 空巢(10)
  二十多年的悬案就这样告破了,我大舅闻讯赶回家,警察已经把阿昌送回疯人院,尽管他与“嫌疑”和平共处,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小科长,却还是暴跳如雷起来,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扬言揍扁那个疯子,调转身子要追去疯人院,外婆拍着桌子制止他,“你不觉得他已经遭了报应吗?他不比你苦比你惨吗?!”大舅坐下来点起一支烟,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外婆给大舅倒一杯水,坐在他的身旁,“你不要只想着他怎样害了我们家,要想想我们怎样因祸得福,若不是他的匿名信,你们三姐弟可能到现在还天各一方,我们家三代人得以团圆还得感谢他,你和宝青没有当上大官,当大官又怎样?被批斗死的不都是大官吗?”
  阿昌小时候跟宝生打架,挨了宝生一弹弓,所以记恨林家;那个坏蛋姐夫曾经因为口出污言被二妹泼了一盆冷水,几十年里耿耿于怀。解放后,二妹风光无限让他更是咬牙切齿,经常在儿子面前编排林家父子,他并没有想下毒手,只是耍嘴皮子过瘾,他不知道读初中的阿昌已经疯了,阿昌把父亲编的故事一点一滴记下来,后来疯得厉害了被五花大绑送进疯人院,他以为是受了特务组织的迫害,经常半夜里钻在病房的床铺底下写匿名信。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大姨婆的丈夫病入膏肓,卧床两年多浑身长满褥疮,一次次死去又缓过气来,每一次醒过来都对妻子说:“下辈子我要做好人,一定不会打你,一个手指头也不碰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大姨婆虽然心里发软,但她真的害怕下辈子再嫁给这个男人,她慌乱地摇着手对丈夫说:“你不要等我,千万不要等我,下辈子我要做尼姑不嫁人。”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再活二三十年,活到他投胎转世娶妻生子,免得一不小心又碰到他。大姨婆的丈夫弥留之际,还经常自言自语说:“九哥不是反革命特务。”这话儿让大姨婆莫名其妙,她一直都蒙在鼓里,虽然她经常在西门避难,但是我外婆从来不对她泄漏林家机密。丈夫入土之后她来到西门当笑话学给二妹,我外婆跟着一笑了之。
  我离开古城北上读书,西门的家又一次成为空巢,外婆独自一人守在那里,回忆成为她每天的营养。
  “我没有料到你外公会比我先走,他的命硬极了。”
  放暑假回家,外婆煮了满满一碗荷包蛋为我接风,坐下来喃喃自语。我知道她沉湎在回忆之中,虽然她看到我,为我煮荷包蛋,但她没有中断回忆。
  “那时候他那么小,生着重病被扔到街上,就是一条狗也捱不过,他活下来了,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人,他都被顶在枪口下了,也没死……”
  “是啊,肃反的时候也差点……”我记起大姨婆曾经竖起手指放在干瘪的嘴上,叮嘱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千万不要去问我外婆,那是她最伤心最丢面子的事情。
  外婆端过针线篓,戴上老花镜,不无得意地说:“他是好人,除非耶稣亲自接他走,什么也伤不到他的命,只是耶稣把我给忘了,我等了一年又一年,还没有一点消息,到时候不知道你外公还记不记得在地上跟我做过夫妻?”
  她手里的夹袄是为阿昌缝的,自从那个坏蛋姐夫死后,大姨婆靠女儿供养没有钱给阿昌买衣服,我外婆每年都给阿昌做几身衣服送去。阿昌还在疯人院里,继续钻在床铺底下写信举报林家是特务。
  5
  我信心十足地出发,做一次穿越时空的旅行,以为自己有能力描述不曾亲身经历的岁月。我清晰地看到九哥的悲惨童年,看到小小的九哥浑身长满疥疮被扔在林家后门的院墙下面,看到他痛苦地曲蜷着身子,一条很久没有梳理的辫子散在潮湿光滑的石板地上;我看到乔先生挑着灯笼走来,那一簇柔和的光团在移动……
  由远及近,当我走到那段并不遥远的岁月,脑子里的放映机似乎出了故障,那些曾经活着和还活着的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了;又仿佛是被病毒攻击的电脑,屏幕上全是乱码。我分不清是与非、福与祸,思维失去了逻辑。
  第101节:第十五章 空巢(11)
  你定睛看着我,一双蓝色的眼眸透着求知的渴望。
  大姨婆讲故事爱故弄玄虚卖关子,总是在关键之处打住,我会扯着她的衣襟急切地问:“然后呢?”然后,大姨婆凭她的想象继续编造下去,把想象说得活灵活现,比真实还要真实。譬如她坚信她的丈夫投胎做了一只黑猫,那只猫跑到她家怎么也赶不走,她收留了它,给它起名字叫阿黑,阿黑的脾气坏透了,哪一天吃不到鱼,它就会用爪子攻击主人。大姨婆撩起手臂上的伤痕:“你看,你看,他都被罚做了畜生,还不放过我,我对它说你下辈子怕是连猫也做不成了!你的灵魂一定会像卡在木头墩子里的锯子,进不得退不得,那样你就没脾气了。”我不能像大姨婆那样天马行空,以有限的认知能力编造无限度的离奇故事,我试图客观准确而且深刻地破解古城谜语,我发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对你而言,那是一本啃不懂的天书。对我又何尝不是?
  “然后呢”你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讪笑道:“然后,我外婆活到九十五岁,有一天她告诉保姆不要再为她做饭了,她就这样很安详地走了。我大姨婆一百零三岁了,还在养老院里为郭家后继无人奋笔疾书。”“结束了?”“如果你还想听,就向你的神祷告,给我灵感。”我调侃地说道,如此玩世不恭的口吻让我想到超凡,他总是满不在乎地调侃一切,我还想到那些国民党兵痞对我外公说让你的神给我变出一个女人,我感到了内疚。
  你还是那么真诚,真诚地沉思着,“我非常感动,感谢神让我听到如此美好的故事。”窗外是细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或许当年我外公就曾经走在那条小路上,江山依旧,一代代人匆匆走过。
  “神非常爱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向我传教?我告诉你,我既是一个无神论者,又是一个泛神论者,我不会偏执某一种宗教。”我警觉地筑起防御工事。
  “每一个人信仰上帝,都是因为亲自受到神的感动。”“那就等着神亲自来感动我吧。”我拿起放在餐桌上的电话,十六个未接电话全是菊儿打的,她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招数证明自己的魅力,或者是在她百无聊赖地搅着咖啡的时候,遇到一件什么提神的事情,这个不良女子有跟陌生男人回家过夜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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