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7章


我警告过她:如果你失踪了,我不去公安局报案,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世界少了一个你。菊儿皱着鼻子哭丧地说:我这么可怜吗?这句玩笑话有点残酷却很真实,这便是我们渴望把自己嫁出去的原因,谁都害怕孤独。
  我正准备给菊儿回电话,这个不按章法出牌的家伙永远挑动并满足我的好奇心。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个久违了的号码幽灵般雀跃在屏幕上。我攥着电话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火炭,惊慌失措地想把它扔到窗外。两年来我换了好几个电话号码,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个号码的出现而终止使用。我把通讯录里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所有联络方式都删除了,但是铭刻心里的恐惧没有丝毫逊色。我甚至没有向菊儿坦白这段历史,我宁可被她嘲笑保守痴愚,隐瞒我的伤心和耻辱如同隐瞒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曾经以为那是一场真正的爱情,生命在这个男人出现的那一刻被拦腰斩断了,昔日两小无猜的初恋、血脉相连的爱情婚姻,连根拔除随同被斩断的历史灰飞烟灭。我回到情窦初开的年华,幸福而焦灼地等待他的电话,等待他的脚步声,等待他激情的拥抱和亲吻,那比火焰更炽热的激情足以消融千年冰川。他有妻子和孩子,手上戴着据说是妻子为纪念结婚十周年买的钻石戒指。骤然而至的爱情好似旋风和海啸,使我丧失了最起码的判断能力,没有道德可以约束如此“伟大”的爱情!我毫不怀疑有一天他会摘下这枚钻戒,为我戴上另一枚戒指。
  我没有能力叙述旷日持久的演变过程,关于这个有妇之夫的记忆只残留着最初的激情和最后的疯狂。
  吵架,无休无止的吵架,为他的婚姻,为某个男人谈论工作的电话,为某一天我的行踪不在他掌控之中。“伟大”的爱情像伪装成美女的妖精呈现出狰狞面目,所谓的激情其实是疯狂的占有欲。人类的占有欲在他身上演绎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占有金钱、财产和女人,他检查我电话里的通讯记录、电脑里的信箱邮件,埋伏在我开会的宾馆酒店,看我是不是跟别的男人“不正经”。一个男人捡起我落在地上的丝巾帮我围上,这个小小的细节成为无法洗刷的罪证,那天晚上家里所有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我带着伤痛落荒而逃……所有与那段历史相关的信息,都仿佛是潘多拉匣子里的魔鬼,它们随时可能袭扰我。有时候我会谦卑地反省自己的罪过,无奈地接受惩罚,如果真有可以赦免罪过的神灵,我愿意屈膝跪下。
  第102节:第十六章 漏网之鱼(1)
  第十六章 漏网之鱼
  1
  我外公从上海回来之后不止一次去过东郊铜盘乡李村找小李子的家人,小李子的寡母在抗战中过世了,村里的老人只知道他当了国民党兵,解放以后我外公再去那个村子,人们想当然地说他去了台湾。
  当年的勤务兵小李子与林医生在战火中生死与共,曾经多少次他们互相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对方,把死亡的危险留给自己,这样的友情甚至超过了骨肉血亲。我想象李部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来到西门看望林医生,像电影里的煽情画面——两个男人为久别重逢、为劫后余生悲喜交集唏嘘落泪。
  有一天上午,二妹和往常一样出门迎候邮差,刚走到天井看到一个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往家里张望,她上前问:“请问这位同志找谁?”
  那人说:“我听说这里的林医生医术高明,慕名来看病。”
  “林医生出诊去了,请你在诊所里坐一会儿。”
  “你是林夫人?”
  “是的。”
  那人看着贴在门口的红纸黑字“光荣军属”,“你们家的儿子是解放军?”
  二妹自豪地说:“儿子、女儿都是解放军,大儿子是革命干部,正在外地参加土改。”
  “真好,真好。”
  二妹招呼病人在诊所里坐下,出去取了报纸发现他站在厅堂里呆呆地看着墙上的照片,那张1937年照的全家福。
  “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全家福,以后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全家人才能凑齐了去照相馆。”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那人沉吟许久问道:“林医生的身体好吗?”
  二妹看了看大口罩上面的一双眼睛,觉得这个病人有点儿奇怪,难道看医生还要挑身体好的?
  “他的身体看着单薄,最近出了趟远门更瘦了,不过没有什么病。”
  “诊所收入还好?”
  二妹没有马上回答,又看了看口罩上面的一双眼睛。来诊所看病的都是附近街坊,极少有生面孔,林医生给他们看病经常是倒贴钱,对此她心里有那么一点微词,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这是个陌生人,正因为陌生反而有安全感,她揶揄地笑笑:
  “哪有什么收入?”
  “生意不好?”
  “他不把给人治病当做生意,没有办法,好在我们的孩子都很孝顺,他们按月寄钱回来。”
  “哦。”
  这个陌生人便是小李子,他不再说什么,他了解林医生,也了解坐在眼前的林夫人,当年他和医生睡在一张炕上,听了许多关于二妹的故事,他还知道医生最早喜欢的是郭家三姑娘。
  他低着头想要不要等到医生回来?要不要与他相认?这是一个难题,直至站在林家门口都没有想好。
  长江上与医生分别后,那个渔夫以为他是共产党送他去了江北,他就这样成为新四军的一名战士,那时他还不满十八岁。小李子英勇善战很得上级赏识,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营长,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十八岁以前的历史,他自己更觉得那段历史毫无价值不屑一提,随着阅历的增长,那段历史渐渐地变成沉重的思想包袱。作为一个革命干部不仅当过国民党兵,而且还隐瞒历史,倘若东窗事发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他亲眼见过许多战友同志,因为历史“问题”而落马,每每心惊肉跳。他看过医生的档案,在医生填写的履历表里,抗战从军那段历史列举了两个证人,张姓师长和李姓勤务兵,张战死沙场,李下落不明。医生知道他的老家住址却没有多写,他认为医生是在保护他,心里很是感念。
  第103节:第十六章 漏网之鱼(2)
  多想告诉林医生“下落不明”的小李子现在是共产党高级干部了,多想请他到自己家看看美丽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但那是绝对不能触动的历史……
  二妹见病人神情抑郁以为他被病痛折磨,“这位同志,你忍一忍,我去叫林医生。”
  “谢谢林夫人,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他。”
  “病人找医生哪能说打扰。”
  话还没落音二妹的一只脚就已经跨出门了,等她和医生急急忙忙赶回家,病人已经不见踪影了。他们问在门口卖柴火的姑娘,姑娘说那人叫一辆三轮车走了。医生想他一定是去医院看病了,根据二妹的描述选择去医院是对的,他需要做胸部透视。
  过了一些日子,二妹从邮差手里接到一封来自区卫生局的公函,信封上写着医生的大名。
  九哥拆开信扫一眼笑了,“谁跟我开玩笑吧?”
  这是一封聘书,卫生局聘请林医生去区人民医院担任内科主治医生,享受国家干部的待遇。
  解放初期开私人诊所的都是不得已的选择,这些医生或是有“历史问题”,或是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大多被人看做医术拙劣的“蒙古大夫”。
  林医生曾经去参加人民医院的应聘考试,因为年龄太大名落孙山,这会儿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果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再过几年就可以拿退休金养老了。能有这样的好事?
  这事儿的确蹊跷,二妹绕到丈夫身后看到聘书上盖着卫生局的大红章,她想了想得意地笑起来:“你要感谢我和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思想积极追求进步,所以政府对你这个落后分子另眼相看。”
  “哦,落后分子沾了积极分子的光,那就谢谢你们了。”
  二妹说的有道理,医生想,共产党真是宽容大度,给了我这么大的恩惠。
  他拉过二妹的手一起祷告,感谢共产党,也感谢主耶稣。
  医生不知道市里有个姓李的部长,更无从知道这块看似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部长送的礼物,其后还有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他始终蒙在鼓里。
  2
  医生领到第一次工资了,这是他为新社会工作得到的报酬,手里攥着一叠厚厚的钞票,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和感动,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父亲。早在他七岁那年父亲就过世了,父亲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挂在墙上的画像,此刻父亲从画像里栩栩如生地走下来,坐在太师椅上轻声喊他,他走上前,父亲从怀里掏出几块热乎乎的银洋塞进他的手里,他记得那时候他只比太师椅的扶手高一点,父亲给他的是大年三十的压岁钱。
  风雨人生半个多世纪从未有过如此的舒心畅快,医生忘了自己老之已至,霎时间童心大发,像淘气的小学生从医院门口踢起脚边的小石子,一路踢到东街百货公司,他要用第一次工资买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跨进商店大门目光立刻被新出的永久牌脚踏车吸引住。年轻的时候没学会骑车是莫大的遗憾,他不再看商店里别的东西,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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