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0章


  ……
  他们没有告诉孩子们家里可能发生什么变故,珍惜变故前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二妹请病假不再参加任何会议,老两口带着稣儿玩遍古城所有可以玩的地方,吃遍古城所有可以吃的地方。就是在那时候我外公买了一部120照相机,四处留影拍摄祖孙共享天伦的画面,许多照片是抓拍的,记录下稣儿的各种表情,非常生动。我外公把照片印出来夹在相册里,准备在与孙子分别以后用以慰藉思念之情。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反右”渐渐地成为过时的名词,不知为什么,医院的领导再次放走了自投罗网的大鱼。我外婆又开始担负起居委会的工作,忙进忙出地开会终日不见人影,我外公经常深夜里抱着稣儿坐在摇椅子上等“主任”回家,有时候他会开玩笑调侃说:如果再来一场“反右”运动,我还要去自投罗网,那样你就会天天陪着我和稣儿。外婆也有话说:你这条鱼自己跳到案板上求死,政府把你给放生了,我做多少工作也报答不了这浩荡洪恩。
  外公去世后,外婆把那本相册交给稣儿,她一页页翻开,回忆每一张照片后面的故事。“这张是在聚春园酒店,你正在吃大虾;这张是在鼓山,你走路走累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稣儿说:“阿公阿玛真会享乐,带着孙子度蜜月呢。”外婆说:“你知道吗?那会儿我们家有灾祸,没有理由快乐的,现在想想是上帝让我们快乐的,稣儿,你也信上帝吧,我带你去教会……”稣儿自恋地欣赏着自己儿时的照片,“瞧,我从小就是美男子帅哥!”外婆叹气道:“你们都不信,以后我和你阿公去哪里找你们呢?”
  第五部分
  第109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1)
  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
  1
  生命的由来如此的偶然,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连串的偶然所致,这的确令人感到沮丧。
  倘若当年宝华小姐不那么任性,非要去遥远的新疆不可;倘若我的生父不曾去边境小城出差,不曾染上肺炎,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我就是如此渺小,如此的可有可无。
  宝华以为自己弃学从军是一次石破天惊的壮举,整个西门都会为之翻江倒海,林家和最亲密的陈家所有人都会站出来,用身体筑成围墙阻挡她离开古城。事实完全出乎所料,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人表示反对,那些日子父亲沉默寡语神情阴郁,父亲最疼她,父亲在家里最具权威,如果他态度坚决地反对,宝华就走不出家门,可是他没有说一个不字,他的心肠怎会这么刚硬呢?这让宝华非常地伤心失望。运载新兵的军车启动了,驶入崇山峻岭之中,宝华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真的成行上路,她开始哭泣,同行的两个女兵跟着哭,带兵的领导像幼儿园老师哄这个劝那个,讲笑话、变戏法,女兵们破涕为笑,一秒钟之后接着哇哇哭。
  宝华就这样哭着到了边境小城喀什,在一家军队医院当卫生员。听说当兵满两年就可以复员回家,她买来一种花皮蚕豆,数出七百三十颗装在瓶子里。每天早晨从瓶子里倒出一颗,只等着瓶子空了那天打报告申请复员。军营里女兵是珍稀动物,每一个女兵身后都有许多追求者,宝华也不例外,可她决意要回古城,坚定地拒绝所有追求者,其中包括组织上为她介绍的几个高级领导干部。她明确表态:为了要回南方古城,决不恋爱结婚。爹在每一封信里也都是这么嘱咐她的。
  很快,瓶子里的蚕豆倒空了,宝华当天递交了复员申请,上级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她从卫生员升为护士,宝华哭着又装了一瓶蚕豆。两年之后再一次申请复员,还是没有得到批准,这回宝华没有哭,她噘着嘴对领导说:“你们不放我回家,等到天暖和了,我自己坐车回家。”领导哈哈一笑并不当真。
  边陲军营里的女兵个个受宠,单薄孱弱的宝华更是招人怜爱,当兵几年她的大小姐脾气一点儿没改。她真的开始策划逃离边陲了,喀什到古城万水千山横跨整个中国,那会儿交通极其不便,要坐七天七夜长途汽车到首府乌市,再搭乘飞机到兰州,兰州有火车到上海,上海坐船回古城,她还需要工作一段时间才能攒够盘缠。
  就在这段时间里,内科病房住进一个姓肖的记者。宝华第一眼见到他,手里送药的托盘掉到了地上,她真真实实地看到了恩纯。几年没有恩纯的消息,父亲的信中从来没提到恩纯,她以为恩纯当着共产党的大官,他那么早就参加地下党,如今应该是党的高级干部了。
  姓肖的病人正在看书,托盘落地惊动了他,抬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小护士,那一刻他觉得她美极了。
  即使是面对面四目相视,宝华仍然把他当成恩纯,的确他们十分相似,从年轻时的照片看,他们有相似的身高体态和相同的书卷气。
  肖记者笑着从病床上走过来,帮着捡起托盘和撒在地上的药片,“看见什么了,让你惊吓了?”
  肖记者的口音很重,宝华还分不清是哪儿的口音,陌生的口音将她从梦中唤醒,这个人不是恩纯。不知为什么她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抽泣着给病人发药、量体温。肖记者像个大哥哥问长问短,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越问越让宝华伤心。第二天,宝华告诉他你很像我在老家的一个哥哥,肖记者说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哥哥吧。
  肖记者出院的时候交给宝华一封信,这是宝华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来边陲的女兵大多不出三个月就有了对象,所以守身如玉的宝华一直以来是众多单身官兵角逐的对象,他们总是请领导出面说媒,只要哪个领导笑眯眯地说:小林啊,我们谈谈吧。她就知道又来说媒了,据说有一个团级干部还为她害过相思病,但是从来没有人用情书向宝华求爱。
  肖记者的情书文采斐然,诗歌般的华美,最后落款前写道: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宝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一遍又一遍地读情书,忽然悲伤不已地放声大哭,为遥远的故乡,为望眼欲穿地盼望她回家的父母,为自己违背几年来信守的诺言,她要嫁给这个才情横溢的年轻记者!
  宝华的文采也不错,小时候害怕做算术题,国文成绩却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她与在乌市的肖记者开始了书信恋爱,每周一封信,每一封信都写上好几页纸。
  肖记者去喀什采访完全是偶然,之前他在报社里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夜班编辑,关于喀什农村土地改革的报道不仅要在头版头条登出,还要发送给北京的中央领导审阅,如此重大的采访任务轮不上小肖同志。一位老革命资深记者中途生病无功而返,副主编亲自出马刚上路就遭遇车祸受伤住进医院。小肖虽是无名小卒却胸怀鸿鹄大志,平日里少言寡语苦心谋求脱颖而出的机会,领导为派不出合适人选发愁正是绝好良机,他找社长谈话,有条不紊地陈述了对农村政策的理解,这次谈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肖记者上路第二天就开始生病,沙漠气候变幻无常,日夜温差高达四十多度,七天七夜的旅途并非一般人可以经受的考验,况且他的体质比一般人还要差,但他知道这次的沙漠之行对未来前程意味着什么,坚持到目的地他已经奄奄一息被送进医院。他抱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一篇洋洋万言的报道给他带来了许多荣誉,随即被一位党政要员点名调去当秘书。秘书是升官晋级的踏脚石,肖秘书看到了自己未来灿烂的仕途,处长、局长、部长,甚至更高的职位……
  第110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2)
  这一连串的偶然和意外便是我生命的来由,并注定了我的命运。
  我想肖记者爱上我母亲的时候是动了真情的,虽然他野心勃勃但那会儿毕竟年轻毕竟书生气十足。恋爱、结婚、怀孕生子,一切顺乎逻辑和自然。可是,当我还是母腹里的胚胎的时候,便成了未来父亲的噩梦和烦恼。
  那天,组织部长约他谈话,肖秘书心中按捺不住地狂喜,以为自己即将被委以重任,然而在部长办公室短短二十分钟肖秘书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冰风暴,霎时间天崩地裂。宝华的父亲有特务嫌疑!特务两个字在当时比如今的艾滋病、禽流感还可怕。肖秘书当即想到了离婚,不幸的是他刚刚得知妻子怀孕了,而且部队领导为了让他们夫妻团圆,宝华就要调到乌市的一家军队医院工作,已经准备上路了。
  关于我的父亲,我母亲只对我说一个细节——她带着身孕万里寻夫找到肖秘书,肖秘书却不肯带她回家,而是把她安顿在招待所里,当晚他痛哭流涕地要求她去做流产手术,因为“你的父亲有特务嫌疑,所以我必须和你离婚,我们不能要孩子。”
  娇气任性的宝华怎样度过那段日子?是否终日以泪洗面?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跟我的母亲推心置腹地谈话。也许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痛苦,许多表面孱弱的人内心却出人意料的刚强。
  总之,她真的上了手术台,准备拿掉肚子里的孩子,而后无牵无挂地回古城老家。医生做手术前检查听到了孩子的胎心,问她:“这孩子很健康,你真舍得?”一句话让宝华从手术台上跳下来,穿上衣服走了,等在门口的肖秘书以为手术做过了,还请她大吃一顿。他拒绝与宝华同居一室,除此之外对她还不错,需要他的时候有求必应,不久宝华的肚子鼓起来,他只好接受了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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