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1章


遵照法律他们等到孩子周岁的时候办理离婚,那天他们一起抱孩子去照相馆拍周岁留影,一起送孩子去托儿所,一起坐着三轮车去民政局办理离婚。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发生进一步的变化,肖秘书每天都会去看孩子,把工资的一多半交给宝华,如果宝华值夜班他就把孩子带回他的住处,节假日他们会带孩子出去玩、照相,他们站在相同的背景中分别抱着孩子留影……
  宝华继续不停地打报告要求复员,孩子三岁的时候,上级批准了她的的申请。那个夏天肖秘书跟首长去北京开会,宝华抱着孩子不辞而别,他回到乌市带着从北京买的布娃娃到托儿所看孩子扑了个空。有人写信告诉宝华,肖秘书号啕大哭蹲在托儿所地上起不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鄙夷这样的男人?偶尔我会想起我与生父初次在北京见面时的情景,他请我吃涮羊肉,他自己一口都不吃,痴痴地盯着我,突然双手抱着脸呜呜地大声哭起来。这似乎可以证明当年他作出抉择是多么的不容易,或许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这样痛哭流涕。肖秘书的仕途生涯并不如意,在此起彼伏的“运动”中,每一场运动都好像是博彩赌马,谁能保证都能百战百胜,每一次都押对赌注呢?据说在某一次运动中,他怕受牵连说了对某一个同事不利的话,后来那个同事做了他的领导,仕途梦想从此了断。他也很可怜,不是吗?
  2
  黄淑仪每一次出现在西门街口,都躲不过西门粮店老板娘的眼睛。这天她又像一只风尘仆仆的候鸟栖息在粮店旁边的墙角,也许相隔一年了,也许更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期间她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是怎样糊口生存的?她悄悄地来了,看一眼她的儿子又悄悄地走了。
  粮店早已经属于政府了,老板夫妇还住在楼上,老板在政府的粮店上几年班之后退休了。老板娘还是病秧秧的,年复一年足不出户,每天坐在窗台后面看街景,很久以前她这样坐着看两个儿子上学放学,十多年过去了,窗前的女人在望眼欲穿中满头青丝渐渐地白了。
  老板娘洞悉西门街头的一切,不过,所有的细节在她眼里都没有意义,都只是大布景中的小点缀。如果把西门街口比喻成一个舞台,她的两个儿子便是这个舞台上的主角,没有主角的舞台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111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3)
  她从来没有将这个可怜的流浪女人与教堂牧师家的儿媳妇做过联想。当墙角下的女人闯入视线,老板娘就会叫丈夫送去一点吃的和一两件衣服。她接济这个女人,也接济其他在西门过路的可怜人,她要积德,为了在有生之年能够等到儿子。
  古城的夏天酷热难当,墙角下的女人穿着老板娘去年送的衣服,坐在地上用毛巾擦汗,衣服破了,人也更黑更瘦了。老板娘叫醒正在打盹的老板,说去盛一碗绿豆汤送给那个女人,再回眸发现那个女人面无血色地靠在墙角喘气,老板娘判断她是中暑了,立刻更改指令让丈夫去喊林医生。
  这时,老板娘看到牧师刚会走路的小孙子穿着红肚兜从房子里跑出来,孩子的爸爸追在后面满院子乱跑。她不知道这一幕与墙角下的女人有什么关联?却由此想到在台湾的两个儿子,他们也该成家结婚了,我是不是也有孙子呢?
  林医生赶过来的时候,黄淑仪已经走掉了,老板娘从楼上探出头说:“真是奇怪,明明看到她倒在地上,怎么会在我的眼皮底下无影无踪了呢?”
  医生没有多想那个流浪的女人,既然走了表明她没有什么大恙,他的目光被教堂栅栏里的恩纯吸引住,刚才猛地晃一眼以为是陈牧师,这孩子怎么老得这么快?古城解放之后恩纯重返校园,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一篇关于经济发展的学术论文致使他成了右派分子,劳动改造三年刚回来。林医生非常心疼恩纯,牵挂他远远超过自己家的两个儿子。每一次见到恩纯,医生就会想起远在新疆的女儿,想起两个孩子小时候的某些画面,那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怎能料到他们的命运竟是如此坎坷?
  十多年了,每一次想女儿想得肝肠寸断,他就在心里向神灵祈求女儿早日归来,有时候他会站在门口遥望粮店楼上像一尊木雕镶嵌在窗户里的老板娘,这样会减轻一些痛苦,至少我知道女儿在哪里,至少我每个月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和汇款。漫长的分别使得他无望,使得他麻木,突然接到女儿的电报说她已经动身回家了,医生捧着电报读了又读,足足一个多小时之后两行热泪才缓缓落下。
  此时,宝华已经在路上了,医生推算她就快要到上海了,他向栅栏里走去,默默地坐在梧桐树下,拍拍身旁的石凳示意恩纯坐下。
  在这棵树下医生和恩纯有过许多次重要的谈话,解放前夕他在这里向恩纯求教关于共产主义,使他决意支持共产党;肃反运动中,医生虽然受了一场惊吓,但他们谈论的却是对那场运动的理解和支持;恩纯被划为右派,去山区劳动改造之前,俩人在树下相对无言坐了很久,医生只说一句话:我会去看你的。这年中秋节,他独自上山给恩纯送去月饼。
  恩纯抱起孩子坐下,医生摸摸小超凡的脸颊,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大,也穿件红肚兜,时间真快,几十年了……”
  “是啊,真快。”
  “宝华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哦,太好了,她是回来探亲吗?”
  接到宝华回家的电报几天之后,又接到宝华的一封长信,信中告诉父母,她离婚了,而且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她带着女儿回古城。几天来心情喜悦如晴朗天空忽然地涌起一片乌云,宝华写道:孩儿让林家蒙羞了,乞求父母原谅,接纳不孝的孩儿和可怜的小女。这一行字让医生心肝碎裂,他没有让二妹看信,也没有告诉宝生和宝青,在两个儿子面前他始终维持着父道尊严。在那个年代离婚无疑是奇耻大辱,他最宝贝的女儿离婚了,对自己的儿子都说不出口,面对恩纯却如鲠在喉,他的眼睛湿润了。
  “她也有孩子了,是个女孩。”
  “哦,是吗?她有孩子了,在我印象中宝华还是小姑娘呢,会带孩子回来吗?”
  医生点点头,压低嗓音艰难地说:“她离婚了。”
  恩纯的胸口好似被重重地击了一拳,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吐出话来:“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真不知道她举目无亲在边疆荒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想着就心疼。”
  第112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4)
  医生心疼罢女儿,接着心疼恩纯,从古城解放那年黄淑仪就开始到处告状,三年前她生下孩子不等满月就失踪了,听说是坐火车去北京告状,一度被送到精神病院,后来又跑了。他不清楚黄淑仪为什么要告状,她和恩纯当年参加地下党是作了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多少凶险都走过来了,平安地活到解放,而且有情人成眷属,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你也让我心疼,”他说,“劝淑仪回来过日子吧,何苦呢?”
  恩纯苦笑着摇摇头。他能为黄淑仪做的事情都做了,娶她为妻,因为黄淑仪喜欢裴多菲著名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他以为结婚可以为她筑起一个逃离现实的避风港。婚前婚后黄淑仪一直在奔波为她的哥哥告状,为她自己的党籍不被承认告状,她说真理与正义高于生命高于爱情,甚至高于自由。
  医生说:“到时候你也一起去接宝华,她跟你最要好。”
  恩纯面色窘迫地说:“林叔,你看我现在……”
  医生严肃地站了起来:“恩纯,林叔看着你长大,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我爱你,器重你,超过对宝生和宝青,上天不会以成败论断人,你要挺起胸脯做人!”
  医生肃反受审时,有些历史情节找不到证人,会说“上帝知道我所交待的是真实的”,审讯员拍桌子呵斥“不许传播宗教迷信”,于是从那会儿开始对外人他改口称“上天”。
  恩纯那双藏在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鼻翼颤抖涕泗横流地叫了一声:“林叔……”
  钻在父亲怀里的小超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双惊恐万状的黑眼睛,深深地刺痛了医生的心,他想到了从未谋面的外孙女,此刻正颠沛流离在路上。
  当年的女学生黄淑仪憧憬着为爱人生下七个孩子,用七个音符给孩子们起名字,每天在七个孩子簇拥之中唱歌弹琴。如此天堂传说般的美好画面是永远的地平线,早在她和恩纯走进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幻想。她要求丈夫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一同为她的哥哥伸冤,唯有洗清哥哥黄坚的冤屈,她和恩纯的党籍才能得以恢复,她以为恩纯会这么做,为了真理、为了新中国他曾经是不屈不挠的勇敢斗士,而今为了真理他同样会站出来,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他都是她力量的源泉。显然,恩纯让她失望了,在她看来婚后的恩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逆来顺受沉默寡言,他所谓的学术研究不过是逃避现实而已。于是她孤军作战,上访告状,寻找哥哥蒙冤的证据,着手调查解放前夕城南血案——究竟是谁出卖了那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以他的头颅换取了赏银?国民党撤离古城之前焚毁了所有文件,她竟能够顺藤摸瓜找到了张家,见到郭家大姐的丈夫,那个打老婆的坏蛋装傻一问三不知,如果黄淑仪知道西门林医生家跟张家的亲戚关系,或许谜底早已昭然若揭,她的命运就有了柳暗花明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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