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4章


我们郭家是郭子仪的后代,一定要把香火传下去。是不是可以凑点钱让淦儿再讨一房媳妇?或者是花钱把郭家的祖坟挪到风水好的地方?她总觉得张家老宅的烂地板下面很可能还遗落着一两块金子,她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娘家的侄儿们。
  还有一桩心事是感情上的秘密,她一生都爱慕九哥,曾经出于嫉妒跟九哥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例如告诉九哥当年二妹寄往上海的书信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她还经常跟九哥提起三妹,说三妹并没有跟什么人私奔,而是做了洋尼姑。她要向二妹坦白,求得二妹的原谅。
  我大姨婆相信我外公心里一直珍藏着三妹,他跟二妹过着恩爱夫妻的日子,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他的心从来都没有完全地交给二妹,他的心切割成几块互不相干的区域,三妹占据着一个区域,他在上海的另一个家占据着一个区域。证据确凿——九哥从抗战回古城之初就一直在谋划重返上海的怀旧之旅,1965年春天他撇下二妹独自远游,到夏末才回来,九哥是去看望上海的女人,他应该看她,这才更表明他是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
  她开始写信,断断续续写了十多天,两封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寄往西门给二妹,意思是让二妹继承她的遗愿为兴旺郭家香火奔波努力。
  我外婆依然每天站在门前等邮差,有时候她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在烽火岁月中期盼九哥的家书,在激情似火的五十年代期盼宝青和宝华从朝鲜、新疆的来信,其实这会儿只有两个人会给她写信,在北京读书的我和住在南城的大姨婆。大姨婆经常来西门,可她还是要写信,写信是她的嗜好。经常是上午把信扔进门口的邮箱,下午她就出现在二妹面前。
  大姐的信收到两天之后,我外婆才戴上老花眼镜拆开信封,无非是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凭空捏造的故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读起来真是吃力,通常她都只是草草看一眼就放进抽屉,留着我放暑假回家看,外婆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对一个老太婆的痴人说梦感兴趣?不过,她还是为我把那些信留下来,并且很乐意跟我唠叨由这些信引起的回忆,她会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而是那样,两个老太婆对同一件事情的说法总是南辕北辙。
  厚厚十页白纸黑字,我外婆只看到寥寥数字:你大姐我患了隔食症,我们家的上辈女人都患这样的病走的。她把信塞进抽屉,取出一瓶包治百病的“索密痛”,登上1路公共汽车,这趟车从西门出发,在大姐家门口有停靠车站。
  我大姨婆看到二妹高兴得眼泪汪汪,“二妹,你原谅我了是吗?你要是不原谅我,我的灵魂会有负担,就像背着一块大石头,那样我就很难躲过姓张的死鬼。”
  我外婆不知道大姐要她原谅什么,看到饭桌上摆着菩萨满心的不舒服,自从九哥带她信了耶稣,她看到泥塑的偶像就浑身不舒服。
  “你什么时候也拜菩萨了呢?赶快拿块布把它遮起来。”
  大姨婆用擦脸毛巾盖在菩萨的头上,“人都要死的,活到八十岁已经是长寿中的长寿了,我只求下辈子别再碰到那个死鬼。”
  我外婆相信大姐真的不久人世了,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隔食症就是这样把人一点点地熬干。她并没有为此难过,我外公走后,她翘首盼望蒙主招归,不管听说谁走了,都会嘀咕怎么还没轮到我呢?
  第118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2)
  “一定是他不放过我,他说过下辈子还要找我做夫妻,咽气那天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二妹啊,我真的很害怕再遇见他……”
  我外婆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大姐逃过来生来世的劫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你信耶稣吧,信了耶稣,你的灵魂就会升天去天国,他一生作恶多端肯定下地狱了,他不可能找到你的。”
  大姨婆皱巴巴的脸绽开了笑容,“那可真是太好了,九哥在天国,我比你先见到他,我会对他说二妹天天都在想你,快告诉我怎样才能算是信了你的洋菩萨?”
  “耶稣不是菩萨,耶稣是神,你先把这个泥菩萨扔了,我去叫陈师娘来给你祷告。”
  我外婆说罢就起身赶回西门去请陈师母。西门教堂刚恢复,陈师母也八十多岁了,她的腰弯成了九十度,传教的热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高昂,每天弓着腰不辞劳苦四处传播福音。
  大姨婆没有把泥菩萨扔掉,朝菩萨拜了拜将它塞回床铺底下,她对菩萨说:对不起,因为那个坏蛋在你的掌管之下,我害怕去你那儿碰见他,我要去洋菩萨掌管的地方。
  两个小时之后,陈师母弓着九十度的腰走进张家,三个老太婆手拉手祷告,陈师母为我大姨婆施了点水礼。
  大姨婆心情很好地等死,她把箱子里的绸缎衣服拿出来,每天晚上都穿戴讲究地入睡,以为眼睛睁开就到了天国,就能跟九哥说话了,却不料她的身体竟渐渐地好起来,活过了一百岁还继续活着。
  外婆摇着蒲扇坐在外公生前的“专座”——那把年代悠久的藤摇椅,朝我笑着说:“你这个大姨婆癫得厉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当时你还小,你的表弟表妹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我实在脱不开身,你外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寄一张明信片,如果停留时间长还不止一张,喏,都在那个柜子里……”
  一叠发黄的明信片,记录着我外公怀旧之旅的心情,显然他的心情相当之好。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捱过自然灾害造成的饥荒时期,如枯木逢春呈现出太平盛世的祥和景象。新闻舆论热火朝天地提倡学习雷锋舍己为人的精神,在我外公看来雷锋精神就是基督精神的化身,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美好时代到来了。五十年代他和一些人受到的冤屈和惊吓算不了什么,不经风雨怎见得彩虹?共产主义就是风雨过后天边的彩虹。
  如果说生活中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如意的事情,那就是宝华的婚姻,宝华就要出嫁了,我外公的出行正好避开了她的婚礼。未来的女婿是解放古城的南下干部,当时在距离古城一百里地的专署当公安局长,宝华转业回来之后在那儿的专署医院上班。公安局长披着军大衣第一次走进林家,我外公立刻警觉地意识到女儿的前景不妙。不知为什么他让他想起当年的胡师长,一样的河南口音,一样的大嗓门,尽管那天他十分用心试图讨好岳丈岳母,我外公还是看出他是一个脾气暴烈野性十足的男人,宝华依然那么娇小柔弱,公安局长的大嗓门吼一声都可能伤到她。他约宝华谈话,委婉地请求她慎重考虑终身大事,一句话没讲完宝华就哭了,说爹要是不接受这个人做女婿,她就一辈子不再进家门。我外公相信他的宝贝女儿说得到做得到,只好闭嘴不发话了。
  我外公筹划出门旅行至少有十年八年了,赶上女儿婚期将至他突然决定启程动身,即使是我外婆脱不开身不能与他同行,也不能影响他的决定。外婆劝他给女儿办了婚宴再走,他说我会在路上为她祷告,求神赐福给她。外婆向他讨那块瑞士手表,当时他们花重价从一个华侨手里买下这块手表,就是准备给宝华做嫁妆的,我外公充耳不闻。上路许多天之后他在一张明信片里告诉我外婆手表藏在书柜的某个角落里。这期间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过程?很可能他在旅途中发现自己对未来女婿有先入为主之过,看不起放牛娃出身的革命干部,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然而,我母亲宝华的第二次婚姻的确没有出乎我外公的预料,新婚不久她便开始了以泪洗面的日子,他们大半辈子都在为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吵架。
  第119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3)
  2
  医生第一站在杭州下车,学生时代他跟同学结伴到过杭州,曾经坐在三潭映月岸边的一块石头上为郭家三小姐写日记。那块石头还在,医生看到它有一种老朋友重逢的感觉。他坐下来给二妹写第一张明信片,他说西湖美极了,希望来年能与你共享西湖春色。
  那位抗战时期曾经帮助过他和杨太太的杭州籍同学,林医生叫他于弟兄,于弟兄退休后搬回杭州定居,他的家人都在香港,困难时期他每年去香港探亲都从香港给林医生寄花生油和饼干。看望于弟兄当面道谢是医生杭州之行的主题。
  昨晚在西湖边上的于家祖宅,老朋友彻夜畅谈勾起了许多古老的往事,林医生说起自己的身世,八岁那年生重病被遗弃在小巷口,乔先生救了他,那一对来自英格兰的夫妇给了他今生的光明和永生的希望,遗憾的是抗乱中失去联络至今二三十年了,他们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年医学院每周有一节圣经课,乔先生是他们的老师,林医生说到身世自然要提到乔先生,却完全没有料到坐在眼前的于弟兄竟然可以说出故事的续篇。
  曾经有一位北方牧师在杭州教堂讲道,说基督精神就是舍己的爱,他列举了乔先生的故事。抗战时期北方牧师是一个中学生,他和几个同学在逃难途中被日本人抓了,关在山东潍坊的集中营,当时正在山东传教的乔先生也关在那里。白天他们被押往矿山干活,晚上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小屋的地铺里,这还不算什么,留给几个中学生印象最深刻的是饥饿,一天三餐每人一个小窝窝头半碗稀粥,经常有血腥的角斗发生,不止一个人为抢一个窝窝头被活活打死。那位牧师和其他中学生一样,开饭的时候全副精力都用于捍卫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有一天乔先生悄悄把捏成一个小硬球的窝窝头塞进他的手里,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是谁给的就囫囵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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