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3章


阿建始终手拉着宝兰的手,在保守的古城即便是热恋中的情侣也很少当众拉手,他们亲密无间神情自然,决不是为了向外人证明什么,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如同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两个生命合而为一。九哥的心渐渐地舒展开,感到了欣慰,他想到了自己和二妹的幸福婚姻,无论这个世界发生怎样残酷的事件,夫妻和睦的家就是方舟就是避难所,他们的两人世界远比外部世界坚实强大。
  第115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7)
  他把攥在手里的粮票和油票塞给二妹,二妹纳闷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放我这儿怕弄丢了,还是你拿着吧。”
  这时客船靠岸了,汽笛一声长鸣,医生心里翻江倒海了,啊,我的宝贝女儿,我可怜的宝华,有一天我和二妹走了,谁来照顾她们孤儿寡母?
  那天,我大姨婆也在场,她说我们母女像真正的难民,当时船上的确有不少逃荒来古城的灾民,宝华抱着孩子身上背着拖着行李走在人群中,岸上几十口人没有一个认出她,宝生和宝青逆着人流登上甲板,与姐姐擦肩而过也没有认出她。宝华和孩子站在亲戚当中,所有人的眼睛还往远处眺望。
  这一路走了半个多月,在兰州丢了一件行李,在上海又丢了一件行李,母女俩好几天没有换衣服了,筋疲力尽的宝华没有力气为此难过,她像一只受惊吓的母兽用嘴巴叼着孩子奔波在逃亡的路上,唯一担心的是把女儿叼丢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用腰带一头绑在女儿身上一头捆在自己的手腕上。
  到家了,终于把孩子安全地转移到古城了,宝华缓缓放下手里的孩子,无声的泪水潸然落下。
  当我外公确信这个风尘仆仆憔悴不堪的小女人就是宝华的时候,并没有迎上前将女儿拥入怀里抱头痛哭,他愣了一下,突然转身走到一堆货物后面掏出手绢擦眼泪……
  古城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这么克制这么内敛。
  4
  十岁那年夏天,我的身体有些异样,胸口像是被毒蚊子咬了似的鼓出两个对称的小包,我真以为是被毒蚊子咬了,几天工夫花生大的小包长成蚕豆大小了。我紧张了,家里有医生,从识字开始我就经常翻看医学杂志,知道有一种必死的病叫癌症。
  在饭桌上我想到我就要死了,心里害怕得咽不下饭。
  “阿玛,我长癌了……”
  外婆看我一眼,“不要胡说,哪儿有小孩子长癌的?”
  “真的。”
  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外公被叫去学习班了,大姨婆住在我们家,她的脸颊上有淤青,是阿昌打的,“文化大革命”闹到了疯人院,疯子们都跑出来了,阿昌把他爹打得吐血,把我大姨婆打得不敢回家。
  大姨婆坐在我对面,看出了我的惶恐,关切地问道:“你哪儿不舒服了?”
  我放下筷子和饭碗,双手捂着胸口,“这儿长出两个包,一天比一天大了。”
  两个老姐妹不约而同扑哧笑了,大姨婆嘴边掉出一团没嚼烂的米饭。
  我就要死了,她们竟然笑我!我生气地要哭了。
  外婆说:“这不是癌,是你长大了,就快要长成姑娘了,从今往后你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不能再跟超凡打打闹闹滚在一起。”
  大姨婆把饭团舔进嘴里,“现在革命了,你还那么封建,没关系的,虹儿,你跟陈家的小男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像石头记里的……”
  外婆打断她的话,“你胡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这两个老太婆云山雾海的什么意思,孤独地沉湎在自怜的情绪中,孤独极了,仿佛被遗弃了,那一刻我想超凡了,迫切地想见到他。
  西门教堂早已不复存在,那栋小木楼挂起革命委员会的牌匾,超凡和她的奶奶被赶到河边一间四面透风的小屋里住。我对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我们一起钻进桥洞底下,我泪流满面地告诉超凡我就要死了,抓起他的手让他摸长在胸口的癌块。我们知道死亡有多黑暗多可怕,文化革命初期陈牧师自杀身亡给我们造成巨大震慑,那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的童年。
  我在超凡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伤感,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原来我并不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突然,他高声怪叫道:“我不让你死,我就不让你死!”
  我哭着说:“我也不想死,我很害怕。”
  “如果你真的要死了,我就背着你一起跳进西湖。”
  那会儿西湖经常打捞出死人,有几对男女用绳子捆在一起跳下去。
  第116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8)
  我相信超凡会那么做的,有一股力量像吹气球似的吹进我的心里,让我不再害怕,甚至还有一点悲壮的美感。
  晚上外婆去学习班看外公,学习班也叫“牛棚”,轮到水官的儿子值班守夜,他就会安排外公外婆见面,到那天外婆就煮些好吃的,或是茶叶蛋,或是八宝酱,我也跟着一饱口福。
  我和大姨婆坐在天井里纳凉,大姨婆说:“你出去玩吧,我不告诉你外婆。”
  这会儿超凡被他的奶奶看管起来了,陈师娘搬家的时候带走了那台风琴,她白天去革命委员会扫地洗厕所,晚上回那间小屋教孙子写字练琴。
  我又想到我的癌症,双手下意识地揉着胸口,大姨婆在边上用大蒲扇拍着我的脑袋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
  “虹儿啊,那是女人的秘密,你可不能在人前摸自己的奶。”
  她说的是“奶”,不是胸口,也不是癌块。忽然,我懵懵懂懂好像意识到什么,浑身像点燃的火炭烧了起来。
  “你开始长奶了,过两年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女人,就可以生孩子了,你大舅婆嫁进我们郭家才十四岁,十五岁生了淦儿……”
  天哪,这可是比癌症更严重的问题,今天我让超凡摸了我的胸口,还撩起衣襟让他看了红肿的两个小包,这叫我如何向他解释?黑暗中我的身子曲蜷成一团,害羞得恨不能立刻死去。
  大姨婆喋喋不休地唠叨,好像在说“石头记”的故事,说有个女孩前辈子是石头缝里的草,有个男孩前辈子是那块石头。
  “我早看出来了,你跟陈家的小孙子前辈子有未了的情缘,那年去码头接你们母女,你看到一群陌生人围着吓得哇哇大哭,谁也哄不了你,那个小男孩把手里的小风车递给你,你就朝他笑了,当时我就预见了你和他的未来,我一直在猜你们前生前世谁欠了谁的债……”
  ……
  我无法回忆出某一年的某一天超凡走进我的生命,仿佛那是与生俱来自有永有的宿命,两个看似偶然的灵魂,究竟为什么相约着来到这个世界?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菊儿搅着咖啡坐在我的面前,这家伙泥牛入海消失了几个月,我以为她找到最后的停泊地,可她还是浮出水面,漂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从一个男人怀里流浪到另一个男人怀里,历尽风尘与沧桑,可是她依旧相信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上帝,或神灵,或是什么高出人的意念的超自然力量就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另一半,他们在茫茫人海里互相寻找,找得很辛苦。
  “你呢,就别忙了。”她停下手中搅动咖啡的小勺子,认真地看着我,“你的另一半在你混沌未开的时候就堵在你的眼前,你们怎么过着过着就分道扬镳了呢?”
  我们为什么分道扬镳?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外公外婆那样,战争,疾病,贫穷,生生死死都不能将他们分开。外公去世后,外婆天天勤勉祷告,天天跟上帝耶稣商量,让她早早地回天国与九哥团聚。
  菊儿又搅了一会儿咖啡,“没准儿你们俩各自转一圈,最后还得走到一起,不是有一句歌词说终点又回到起点吗?”
  我只能苦笑。有时候我会想到自己的晚年,我总在那些牵手走在夕阳下的白发夫妻身上体会到拨动心弦的美感,但那决不会是我和超凡的未来,我们只会相对无言地数算记恨彼此的伤害。
  第117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1)
  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
  1
  我大姨婆八十五岁那年夏天病了,吃不下饭,喝点米汤都涨肚子,看着镜子里一天比一天消瘦的脸庞,她想到她的母亲就是得这种病走的,古城民间管这种病叫“隔食症”。郭家老太太在她第一次食而无味的时候就断言自己要死了,因为她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都是得了“隔食症”走的。大姨婆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世的时候,心里既害怕又愤怒。她的丈夫刚死了三年多,这个死鬼到底是不肯放过我!他很可能已经转世投胎在什么人家里,只等着我去开始另一生的孽缘。
  老一代人对待生死的态度比现代人从容,他们不会去医院开膛剖腹换肝换肺跟命运抗争,都说阎王爷三更点到你的名,别想捱到五更去报到。我大姨婆虽然害怕虽然愤怒却不抗争,她从床铺底下找出一尊菩萨供起来,每天都跟菩萨求情:菩萨啊,我不知道那个死鬼投胎做了什么,如果他做了水里的鱼,就求你让我做天上的鸟,如果他在世上做人,就请你把我留在阴间做鬼。
  除此之外,她还要抓紧时间了却今生的心事,她只有两桩心事,都跟娘家人有关,一是要郭家的香火传承令人忧虑,政府开始实行“一胎化”政策了,郭家老大家的第三代清一色生了女孩,老二和老四绝后了,老五家还有一个男孩没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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