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6章


她的儿女们以为这是战争留下的病根,其实她是在怀念小林先生曾经给她的天堂岁月。
  安顿好杨家的生活,小林先生要回自己的家了,那天下午他出去买船票之前心情好极了,一脚跨出门槛又回过头抱起杨家小儿子高高地举起来,说:“叔叔家也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男孩,恐怕他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爹了!”她第一次看到性情内敛抑郁的小林先生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灿烂笑脸。不料日本人封锁了航线,他失魂落魄地从十六铺码头回来,仿佛是被海浪摧残的砂器彻底崩溃了,低着头坐在墙角黯然落泪,那副伤心的样子让杨太太联想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母性的冲动在心中激荡,她真想上前将他拥进怀里安慰他。
  杨太太一生没有跟第二个男人抱头痛哭,包括她的丈夫,老杨去从军的时候局势没有这么严重,根本没有意识到会这么严重,完全没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她最悲痛的哭泣都有小林先生的眼泪陪伴,而小林先生也不止一次在她跟前卸下男人的面具痛哭流涕。
  第122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6)
  杭州的于弟兄为小林先生在教会医院找到一份差事,上门给那些看不起病又可能导致传染蔓延的病人送药打针。有一天晚上他特别晚回来,闷头坐在他经常坐的墙角发呆,杨太太以为他又想家了,她已经断断续续听了很多关于古城和二妹的故事,感受到小林先生有多爱他的家。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他,默默地热了饭菜端上桌,默默地拿起针线,手里缝的是小林先生的夹袄,她也有一双灵巧的手。她低着头,凭感觉知道小林先生的目光定定地盯着自己,她有点儿局促慌乱。房间里响起压抑的叹息声,她放下针线递给小林先生一杯水,“日本人不会永远封锁航线,你很快就会回家的,现在你就把这儿当成家,把杨家的三个孩子当成你的孩子……”似乎意识到这么说不太妥当,她补充道:“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应该认你做干爸爸。”杨家小儿子正在门口玩,听到家里的动静怯生生地走进来,小林先生抱起小儿子压抑地啜泣了。杨太太意识到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情,是他在古城的家出事了?小林先生一直都在打听古城的消息,上海有古城同乡会,他常去那儿……
  夜里孩子们和杨老太太入睡后,杨太太拉小林先生到后门小巷子的旮旯角谈话,他们不敢走远,天黑之后上海是一座死城,街上巡逻的日本宪兵队见人就抓。
  小林先生面壁站在那儿,他没有勇气看杨太太,这个可怜的女人还不知道她的丈夫几个月前在山西阵亡,于弟兄辗转得知这个消息,不敢直接面对杨太太,他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托给小林先生。要不要告诉她?小林先生心里挣扎极了。
  杨太太想问二妹和林家的三个孩子,小林先生不停地给古城发信,得不到任何回音,是不是今天终于盼到了回音却是噩耗?她也不敢开口。
  小林先生终于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于弟兄牵头募集的钱,他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只把钱交给她。杨太太接过沉甸甸的信封不等打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双腿发软肚子抽筋缓缓地蹲下,曲蜷成一团的身子打摆子似的剧烈地抽搐。小林先生没有料到女人的直觉会是如此敏锐,再也不要多说一个字了,他木然地站在那儿,等着杨太太嚎啕痛哭,她应该为此痛哭一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没有哭,悄无声息地蜷在地上发抖,小林先生手足无措了。男女授受不亲,为了避嫌他正准备搬出杨家,虽然杨家上有老下有小,每天敞开门过日子,晚上他和杨家大儿子睡在楼梯角的小阁楼里,根本没有嫌疑可避,但他还是认为应该搬走离得远一些。这会儿他像一个忘了剧情忘了台词的演员,茫然地站在舞台上,思绪飘回古城看到望眼欲穿的二妹,他对自己说为了二妹我要活着回到家……
  他听到杨太太在耳边悲泣,感觉到半边脸又湿又热,他不知道杨太太怎么会在自己的怀里?愣了一下,更紧地抱住她,俩人头抵着头哭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的生活照常,他们决定对杨老太太和孩子们隐瞒到底。半年之后杨老太太弥留之际一手拉着小林先生,一手拉着儿媳妇说:我要走了,我儿子在那边等我,你们在一起我和他都放心。他们错愕地相视着,莫非她老人家一直以来都隐忍着丧子之痛?
  ……
  隔着漫长的岁月想起这一幕,已经儿孙绕膝的杨太太心中还不禁怦然跳动。当时,她的确像一个妻子依恋丈夫那样依恋小林先生,这是一份多么无望的感情,小林先生是个有家的男人,她看过他揣在身上的全家福,他的妻子是那么的端庄美丽,令她自惭形秽。日据时期的上海被称为孤岛,孤岛会永远这样孤绝下去吗?她不敢想象未来,不敢想象这个家没有小林先生的日子。
  4
  上海“亲戚”的外孙女说:“外公去世的消息传到上海,外婆正生病卧床不起,她要我妈去买一块黑纱,她亲自缝了一只黑袖圈戴了整整一年……”
  她称呼外公外婆,没有附带“你的”“我的”,这让我很迷惑,好像我的外公本来是她的外公,我们家这些血脉相承的亲人倒成了没有名分的局外人。我忍不住纠正她:“你的外婆为我的外公披戴黑纱。”她笑笑说:“我从小就以为挂在外婆房间那张照片里的人是我的外公,没有人向我解释,我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们家是我外公的另一个家呢,旧社会的男人不都有几个家吗?”
  第123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7)
  我的外公在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家庭里,竟然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即使是他离开上海回到古城,仍然是那个家不可或缺的成员,这让我每每回味起来就萌生出奇怪和混乱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不禁好奇地揣测如果我外婆知道这一切会是什么感受?记得我外婆每年都会买些上好的笋干、橄榄,用布裹好缝好交给外公让他寄给上海亲戚,“文革”中外公关进“学习班”,她还代笔给上海亲戚写回信。
  我外婆猜忌过嫉妒过吗?而那个上海女人依恋爱慕一个归心似箭,无时无刻不盼望回家、盼望与他美丽的妻子团聚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中国传统的旧式女人是一部文言文古书,远比我们理解的深奥博大。
  杨太太接到小林先生从古城启程的消息,以为他是携夫人一起旧地重游,他在信里常说要带二妹来上海看望她和孩子们。因为二妹就要光临这个家,所以要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打扫卫生,一遍又一遍地试穿衣服,所以要把小林先生留在家里的痕迹都藏匿起来。她安排他们夫妇住在主卧房,买了全套崭新的卧具,她自己则打算搬到小林先生当年住的小阁楼里,那间楼梯角的小屋还保留着小林先生当年用的单人床和一只小柜子。几十年里她把小林先生当成自己的男人,但她从来没有嫉妒或企图取代过二妹,总是谦卑地藏二妹的身影的后面,发自内心地仰慕这个从未谋面的古城女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希望战争无限期地打下去,通往古城的航线无限期地封锁下去。这是罪不可赦的念头,每每令她自责万分,但她从来没有流露出挽留小林先生的言行,她在积极地帮助他寻求回家之路。古城同乡会是她介绍给他的,她还亲自帮着打听如何走陆路回古城。无论什么年代都有人敢做杀头的买卖,市面上还能买到来自古城的丝绸和土特产,她把这一发现告诉小林先生,说明除了水路还有别的路可走,他们一起翻地图设计线路,当时有火车通往汉口,可以从汉口绕道江西走山路进入古城。行程漫长而凶险,她要求小林先生带上杨家的大儿子做伴,说把儿子交给他教育,等到战争结束再送他回上海。她这么做反倒让小林先生脚步迟疑,每当点燃回家的希望的时候,旋即就陷入离愁别绪的感伤之中。
  总是在孩子们入睡之后商量重大举措,那会儿上海灯火管制,他们面对面坐在饭桌旁,正屋有一面玻璃格子墙,每个小格子都贴着米字白纸条,借着从小天井透进的微薄的光线,可以看清彼此的轮廓。小林先生缓缓低下头发出沉重的叹息,她感觉到他对这个家的不舍,这就够了,她为此流下幸福满足的泪水,她伸出手攥住他苍白绵软的手,安慰他,劝说他离开上海。
  我和上海“亲戚”的外孙女曾经诡秘地在私下揣度,我外公和她外婆,这对在战乱中失偶的苦命鸳鸯,在沦陷的上海、在孤独无望中发生的恋情,他们是否在罪恶感和良心谴责中也曾一晌贪欢?别忘了他们都是基督徒啊。当时我们都在读大学,校园里正时髦弗洛伊德,我们坦然无忌地谈论性。
  其实,这不重要,还有什么比两个灵魂如此地纠缠纠结在一起更感人肺腑呢?
  小林先生一天天在去意彷徨中挣扎着,终于定下来要走了,他们为带不带杨家大儿子各持己见,杨太太说不带老大不许走,小林先生说不能让一个孩子冒这样的危险,他讲到在扬子江失散的勤务兵小李子,如果孩子有三长两短,对不起死去的老杨和杨老太太。
  就在这个时候,杨太太收到一封退信,那是小林先生写给二妹的信,古城邮政局有个好心人在信件后面加注几个字:官坊二十六号林宅已毁,住户生死不明。该不该把这封信交给小林先生?杨太太犹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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