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7章


  当晚小林先生回到杨家,孩子们叫干爹爹他没有反应,表情麻木地径直钻进小阁楼。杨太太跟进小阁楼,只见他捧着“全家福”黯然落泪。原来,他刚刚从古城同乡会得知日本人第二次轰炸古城,著名的官坊和禄坊不复存在了!还传说古城盐务局局长一家十多口被炸得血肉横飞,分不清谁是谁。局长家跟林家墙头挨着墙头!
  第124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8)
  小林先生可怜巴巴地望着杨太太,没头没脑地说:“二妹和孩子不会留在房子里吧?”
  杨太太衣兜里揣着那封退信,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屈膝半跪在他的身旁,“二妹是一个多么聪明能干的女人,她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一定早就带着孩子逃难离开古城了。”
  “她会去哪里呢?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颠沛流离,也没有钱,我很久没给他们寄钱了……”
  “孩子大了,他们也能照顾自己照顾母亲了。”
  小林先生似乎愿意相信杨太太的说法,情绪稳定了一些,片刻之后,他脸上五官又扭曲了,“二妹看上去温柔娴静,内心很刚烈的,她宁可体面地去死,也不肯不体面地活着,她……”
  杨太太站起来捂住他的嘴,他悲切地唏嘘恸哭,她也哭了,为苦命的二妹,还是为自己无望的感情?
  有一段时期,他们不再提到古城,日子一天天过着,小林先生是这个家名副其实的男人,他每天出门工作挣钱,每个月如数把从教会医院领到的微薄薪水交给杨太太。杨太太每天晚上坐在用黑布罩着的灯光下为小林先生做衣服,刚刚入秋就开始为他缝棉袄了,还找出当初陪嫁的一块绸缎想着给他做明年的夏装。她像一只鸵鸟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小林先生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留在她的世界里。
  这个家的平静生活持续到古城通航,通航的消息刚传开,三个月的船票都已经卖光了,船运公司不再卖比三个月更久远的船票。小林先生为通航而兴奋忘形,为买不到船票而沮丧失态,他那无以掩饰的情绪变化像一把剪子剪碎了杨太太的虚幻梦境。他是二妹的男人,他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二妹的男人,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她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为他的沮丧而沮丧,深夜里却经常独自从梦中哭醒。两个生命在患难中粘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今天要一寸一厘活生生地剥离开,疼痛难忍啊,有时候她会为小林先生体会不到她的心情感到孤独难过。
  小林先生辞了工作,每天披星戴月地赶往码头等退票,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门口会出现相同的一幕,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忍着疼痛竭力表现出温情,打一盆洗脸水,拧一把热毛巾递给他,默默地陪伴他长吁短叹。
  这天小林先生比往日回来的早,杨太太正在小天井里洗衣服,猛然看见一只脚跨进大门,她没有抬眼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心里咯噔的一声坠落万丈深渊,他的脚抬得那么高那么轻盈,透着欣喜欢快,今天他买到船票了!
  他站在她的洗衣桶旁边发出颤抖的声音:“回家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她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缓缓站起来,强忍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了,却挤出笑容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小林先生开始向杨家三个孩子告别,他的情绪还是那么的高涨,一个一个地拉着他们的手,说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读书,等到战争结束干爹爹一定会来看望他们。杨太太背着他晾晒衣服,她的脸比手里的衣服还要湿。他没有发现,他竟然没有发现,晾完衣服她跑到后门小巷子里失声痛哭,想起很久没有想的丈夫,她还没有为他这样伤心欲绝地痛哭过,这是不是该受到惩罚的罪过?
  夜里,杨太太把几件赶工做的送给二妹和孩子们的衣服放进小林先生的皮箱里,说:“不知道合不合身?请二妹收下我的一点心意。”
  小林先生一愣,忽然记起林家不存在了,他不知道亲人的生死,不知道此时此刻二妹和孩子在哪里?亢奋的情绪骤然消退殆尽,还是坐在饭桌旁,还是灯火管制的黑夜,他低下头怅然道:“我以为回到古城就能跨进林家大门,我的儿子问阿叔你找谁?忘了林家的老房子不在了,忘了二妹生死不明,我高兴糊涂了……”
  杨太太再一次伸出手拉住小林先生绵软苍白的手,这是不是最后一次拉他的手?
  “回到古城你就一定能找到他们,要有信心,神爱你,也爱二妹。”
  第125节:第十八章 孤岛悲情(9)
  小林先生用力攥着她的手,“对不起了,我不得不撇下你和杨家的三个孩子回去,这一刻我觉得离开这个家,跟当年离开古城的家一样的艰难,我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留下一半,你要好好,要好好的,我会牵挂你们……”
  几天来等的也就是这番话,她只有这么一点点要求,从来没有奢望这个有家的男人在她和他妻子之间掂量孰轻孰重,她哭了,泪水中有苦涩也有甘甜。
  他也哭了,战乱中的孤男寡女又一次抱头痛哭。
  这样的苦涩悲情怎能不刻骨铭心?
  送小林先生去十六铺码头,看着他的身影在汽笛声中淡出,杨太太心中泛起既模糊又清晰的希望,也许回到古城他心中的家会被彻底摧毁,二妹和孩子们不在了,他在悲痛欲绝中想起上海的家。几十年里她常常梦见他拎着那只小皮箱回来,脚步沉重地跨进门,哭着扑进她的怀里……
  5
  列车在细雨迷蒙的清晨缓缓驶入上海,数不清曾经多少次往来上海,今天站牌上两个大字“上海”有了别样的意味。我撇下我的旅伴独自退到远处,每节车厢前都上演着亲友团聚的画面,我想到六十年代我的上海“亲戚”,她是否曾经在一个同样的细雨迷蒙的清晨,站在这里迎接她一生等待中的男人?
  关于他们的重逢在外公的明信片里只有寥寥数语,几乎看不出感情色彩,我外公是跟杭州的于弟兄一起去上海的,明信片上写道:“今晚离开杭州,与于弟兄同往上海。”后来,杨太太加入他们的旅行,三个人一同坐火车去南京,我外公一定带他们去了当年死里逃生的江边,跟他们讲从日本人的枪口下逃脱的故事,讲漂在江上的岁月,怎样跟渔夫学会撒网捕鱼,也许还抱有一丝希望向渔民打听渔夫和小李子的下落。
  我外公还要继续北上,去昔日的战场吊唁张师长,去看望那个寡妇。杨太太和于弟兄没有陪小林先生继续北上,当时他们送他登上开往河南的列车,在站台上相约来年古城相聚,却没有料到那就是今生最后的诀别。
  外公走后两年,上海“亲戚”跟着走了,推土机移平西门的家,他们在世上残留的一点痕迹随之消失了,当时外婆已经糊涂了,谁还会对外公留下的信件照片感兴趣呢?
  我们,我和上海“亲戚”的外孙女,每次见面总要谈笑旧式女子的可怜与顽愚。“我外婆非常可笑呢,临死的前一天她突然从床上自己起来了,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我舅妈以为她是在找存折,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还说实在找不到可以去银行挂失,哪知道她是在找外公的照片,哦,你外公的照片,一张穿长衫的单人照片,第二天她就走了,我们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张照片在她的枕边,我妈妈把照片揣进她的怀里……”我也有笑料与上海“亲戚”的外孙女分享,那会儿我外婆年过九十身体还健朗,脑子却糊涂了,比她的大姐还糊涂,完全没有时空概念,她经常在那儿喃喃自语,跟她的九哥说话,对着空气说:“今天要落雨,你要带上伞……”
  不知为什么,此刻站在上海清晨的细雨中,我有点儿自怜有点儿惆怅,心里酸酸的想哭。考证剪辑出一个无人知晓的上海女人的悲情故事,仿佛看完一场催人泪下的爱情片,依依不舍地走出电影院时那份莫名的向往与失落。人们之所以要在银幕上造梦寻梦,就是因为现实生活平淡乏味甚至丑陋。我不禁羡慕起我的上海“亲戚”,如同羡慕爱情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她大半生没有男人相伴,但她一生都有爱情。如今许多女人可以走马灯似的换男人却没有爱情,譬如菊儿,也譬如我。
  第126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1)
  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
  1
  我们林家内部的“文化大革命”比红卫兵造反来得早,我外公的北方之旅还没有结束家里就发生了“动乱”。我的两个舅妈是思想进步的共产党员,她们突然联合行动接走了我的表兄弟和表妹,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西门。当时我正在西湖小学读一年级,有一天放学看到母亲出现在校门口,她对我说外公外婆旧思想严重,不适合培养教育革命接班人,所以两个舅妈把她们的孩子都接走了,你也应该离开西门,妈妈这次回来是来接你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母亲只是家里的一个客人,一个与我没有太多相干的外人,她在西门住的时间比我大姨婆还要少得多,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有权利将我从外婆身边带走的人。两个舅妈的革命行动伤透了外婆的心,表哥表妹还有我的小表弟离开西门那天,外婆没有心情生炉子做晚饭,她给我几分钱让我去桥头小摊买芋头糕吃。这是非常稀罕的事情,连摆摊的王婆婆都觉得奇怪,谁都知道我们林家的家规严厉,决不允许小孩子在街上买零嘴吃的,尤其是金枝玉叶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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