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60章


  二妹屏息站在厨房过道口,手里端着白糖罐子,想给宝青加一勺糖,宝青爱吃甜食,怎么突然又起风波了呢?她愣在那儿好一会儿了,看到九哥摆手休战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她了解她的丈夫,逼急了他真会跟儿子断绝关系,如果那样她只能别无选择地站在丈夫的一边,可是她爱她的孩子们,母子连心……
  林家是幸运的,几天之后西门来了真正的造反派,他们抄了反动军官的家,只缴获两件旧旗袍。
  3
  学校停课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古城多雨,雨后天晴的阳光格外亮丽剔透。我们还和往常一样相邀着去上学,学校大门口贴出停课闹革命的通知,操场上正在开校长的批斗会。我们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闲逛了一会儿,蓉妹说今天有太阳应该去摘桑叶,雨天的叶子蚕宝宝吃了容易拉稀,那会儿我们都养蚕,古城的孩子没有不养蚕的。我们向烈士陵园后面的山上走去,近处的桑树永远是光秃秃的,树叶刚冒芽就被扫荡一空。每一次采摘都是一次远足踏青,我们翻山越岭越走越远,超凡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一声:“你们看!”前方的山坡上有一棵枝叶茂盛的桑树!眨眼间超凡坐在树杈上了,落叶缤纷,我和蓉妹蹲在地上捡,那份兴奋幸福就像天安门前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
  第131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6)
  我们把书本作业本都扔在山上,三只书包装满桑叶打道回府。走到西门路口,超凡要求拉勾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们的秘密宝藏,包括我的表哥稣儿在内,他说如果有一天稣儿没有桑叶喂蚕了,必须拿玻璃球跟他换桑叶。
  就在这天,就在我们无比幸福地采桑叶的时候,西门出事了,我们的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古城造反派司令部在全市部署统一调兵遣将,进行一次彻底的革命行动,西门的造反派调去东门,北门的造反派调来西门,东西南北大换防。阿明接到命令来不及告诉父母中午不回家吃饭就率兵出发了。
  陈牧师夫妇首当其冲被揪上街头,酷热的太阳下穿着皮袍挨斗,造反派当众剪了他们的头发,头皮上黑一撮白一撮惨不忍睹,他们低着头口口声声承认“我有罪”,造反派拿来从陈家抄出的一张印有耶稣的头像的图片,要他们供认里通外国的罪行,陈牧师说:“那是耶稣。”造反派问:“耶稣是谁?”他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于是,造反派逼他喊打倒耶稣,把耶稣拉下马。陈牧师咬着下嘴唇不肯开口,十几条带铜扣的宽皮带暴风骤雨般落在他的身上,顷刻之间血肉模糊。中午,围观的人群散去了,造反派累了坐到树阴下喝水休息,躺在地上的血人突然爬起来向教堂走去。师娘以为他渴了想回家喝水,她也已经被晒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教堂门前的马路牙边牧师不见了,她没有多想继续朝前走,到家里盛一碗昨晚煮的绿豆汤端出来,看到造反派们围着水井往里探头,到这一刻她还东张西望找她的丈夫……
  林家也躲不过这一劫难,北门来的造反派抄不出罪证就动手砸,家里的所有家具全都底朝天了,医生被拉去西街一所公立诊所批斗,和他一起被批斗的是西门一带私人诊所的医生,不论中医西医都被挂上“黑医”的牌子。林医生不但是黑医,还是反动军官。
  我们分头回各自的家,西门街头很热闹,那年月热闹是正常的,我又渴又饿,还害怕外婆责骂,中午没有准时回家吃饭可是犯了天条,哪有心情看热闹?以为外婆会站在夹竹桃树下举着焦虑不安的目光等我,树下没有外婆的身影,转眼看到门口湿漉漉的大字报,双脚一下子软了,大字报上的字我只认得外公的名字和“国民党军官”,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是什么关联?
  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厅堂里搬桌子摆凳子,我在天井台阶上站着,外婆视若无睹地收拾残局,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街上的热闹涌到自己家里来了,看戏的观众被拉到台上当主角,所有的灾难都可能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外婆可能被拉上街剪头发,外公可能被红卫兵用皮带抽打,超凡的邮票,我的糖纸都可能化为灰烬……
  一幕幕就在眼前,栩栩如生。我趴在门框上哭了,外婆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勉强地笑笑:“没事,没事,造反派来我们家检查有没有四旧,他们挨家挨户地查,蓉妹家几代都是工人也检查了呢。”
  蓉妹的奶奶在焚烧四旧的火堆里捡了一只银器被人揭发了,造反派把他们家也抄了。
  我问外婆:“谁是国民党军官?”
  外婆坚定明确地回答说:“不知道,一定是弄错了,我们家是革命家庭。”
  我相信外婆的说法,放心地走进厨房觅食。
  我们不知道陈牧师已经死了,西门路口正在打捞他的尸体,水井边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超凡背着装满桑叶的书包挤进去,眼睁睁地看到人们用铁钩将他的爷爷从井里钩出来,看着他被扔上一辆板车拉走。陈师娘悲痛过度,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祷告,祷告中一次次昏厥过去,半夜里记起孙子,她在楼上的一个角落找到超凡,他正握着剪子把活生生的蚕一只只剪碎捣烂,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只是一个调皮成性的男孩子在做他经常做的恶作剧。奶奶上前拉他回房间睡觉,对他说爷爷去很远的地方改造思想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第132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7)
  太阳西斜了,北门的造反派收兵离去了,“黑医”们还站在西街诊所门口,他们的双手及至肩膀涂着黑墨,头发被剪了,胸前挂着的牌子写着每个人的姓名和罪名。林医生始终闭着眼睛,就好像平日在家里闭目养神,今天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不是被批斗,也不是被剪头发,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模样,闭上眼睛就躲进自己的世界,外人看到的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任凭造反派蹂躏,都不能伤到他的心。令他痛苦的是他对神的信心在动摇,他无法遏制一个念头:神啊,耶稣啊,我跟随你大半辈子,你是真实的存在吗?如果你是万能的神为什么不制止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个念头轻轻地一掠而过,如同坍塌的多米诺骨牌颠覆了他的一生,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他竭力回忆寻找几十年里与神同在的见证。是神派乔先生在很久以前那个潮湿的深夜找到我,是神把二妹送到我的生命里,是神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让我死里逃生……我怎么能怀疑神的存在呢?另一个声音在说:那也许都是偶然,不信神的人不也都有过无巧不成书的经历吗?他试图向神靠拢,找回在神的怀抱里的感觉,可是有一股力量将他推开,将他抛向暗夜里的惊涛骇浪,孤独无助如迷失方向的一叶扁舟。他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很少有害怕和恐惧的感觉,当年那个土匪师长把枪顶在他的头上,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肃反”的时候被押赴刑场陪绑,也同样的镇静自若,今天他害怕了恐惧了。
  “黑医”们各自拎着牌子散去了,林医生还站在那儿,有个中年男人端一杯茶水走来,医生为他和他的家人看过病,今天上班途中发现医生被批斗放下自行车滞留到这会儿,他在他工作的单位也是个造反派小头目,很容易就跟北门来的造反派阶级兄弟打得火热,他故作神秘地向他们透露这个姓林的瘦老头儿跟中央一个当红的首脑有亲戚关系,他的儿子女儿都是不得了的人物,手下留情为好。负责剪头发的是个女造反派,剪到林医生的时候可能想起那个当红的中央首脑,手发软了剪刀掉地上,她没有去捡,这会儿还在医生的脚下。
  “林医生,造反派下班了,可以回家了,先喝口水。”
  医生睁开眼睛,他不认识这个送茶水的中年男人,却好似战乱中见到亲人,心里发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紧接着有人送来加了白糖的甜米汤,他们都曾经是他的病人,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不需要知道谁是谁,他们是他几十年里播种的爱,今天他们用爱回报他。
  中年男人要送他回家,医生看了看自己黑炭一样的双手婉言谢绝了,这副模样回家会吓到二妹和虹儿的。他想找地方清洗干净,还想回家之前先去看陈牧师,把自己对神的动摇告诉他,求他为自己祷告。
  医生走着发现中年男人跟在身后,态度生硬地说:“我知道我家在哪里,你别跟着我!”
  中年男人点点头退去,医生反常的态度让他担心,刚听说西门教堂的牧师自杀了,林医生会不会想不开?他远远地跟着医生。医生没有沿着西街走直线回家,而是绕道到小西湖边,湖水虽然浅却成全了许多决意赴死的人。中年男人正要冲上前阻拦,只见医生慢条斯理地蹲在水边洗手,看样子不像要寻死,他站在一棵树后面继续观察。晒了一天的墨汁很难洗,医生耐心地一分一厘地搓洗。
  天黑了,树梢上挂着一轮满月,他还在洗。这似乎也不正常,他会不会想死而又缺那么一点勇气呢?中年男人决定走上前跟医生聊聊。
  “林医生……”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你给我们一家看过病,困难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们家几斤大米。”
  “哦。”
  “你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千万不要想不开。”
  “你是怕我去寻死?不会的,你放心回去吧,天不早了。”
  “我要亲眼看着你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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