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9章


我外公葬在林家祖坟,那里长眠着他的父亲和父亲的三个妻子,还有他的大哥大嫂。我小舅宝青给外公买了一块质地很好的花岗岩墓碑,请石匠在碑上刻了一个十字架,表示尊重外公的信仰。说到他自己,希望到那天他的儿子送他一面党旗,他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
  事过境迁,洗衣事件成为我每次回家探亲时餐桌上的作料,没有人知道它给我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成为我性格中难以克服的缺陷,我经常莫名地陷入负疚和罪恶的感觉之中,我遇事优柔寡断,总是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为此看过心理医生,在催眠状态中回忆了那个星期天的每一个细节,哭得肝肠寸断两眼红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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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越来越冷清了,外公越来越多的时间坐在厅堂里闭目养神,我们的猫咪也老了不爱动了,喜欢窝在主人身上一起闭目养神,外公的手偶尔会下意识地摸摸猫咪的后背,猫咪每每慵懒地抬抬眼皮回报一个充满幸福和感恩的目光。人事不知的猫咪感受不到主人心中愁云翻滚,感受不到这个家里的紧张气氛。我比猫咪还小一岁,可是我的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弥漫在家里的无形压力。外婆处处蹑手蹑脚,说话的时候常常竖着一只食指放在嘴边,更加剧了紧张气氛,仿佛独坐一隅闭目养神的外公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
  街上有红卫兵和大字报了,我每天还是背着书包上学,邀上隔壁的蓉妹,再一起去教堂邀超凡结伴上学。在我剪成短发之后不久,教堂不再是教堂了,陆陆续续住进几户人家,木栅栏里横七竖八晾晒着各色衣服,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走出家门就能重拾我的快乐,甚至比以往更快乐,老师不点名也不查作业,可以迟到,也可以逃学,我们晃晃悠悠地闲逛着,街头燃烧着一堆堆篝火,人们把书本字画和绫罗绸缎扔进火堆。蓉妹的爸爸是哑巴也知道破“四旧”,把家里画着小姐丫鬟的水杯拿到街上当众砸碎。超凡刚开始学集邮在火堆里捡到不少珍贵邮票,我的眼睛只搜寻糖纸,也有不少收获。
  每一天都有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整个世界变成纵情恣意的游乐场,有人被拉上街头批斗了,我们在围观的人群中像小鱼儿在网眼里钻来钻去,看到造反派剪去地主婆的头发,我们跟着鼓掌欢呼。我们是剧院里的小观众,根本没有意识到台上的剧情会变成我们家里的生活。
  第129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4)
  红卫兵来西湖小学发展红小兵组织,操场的两侧摆着两排桌子,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加。校园里乱得令人亢奋,这样的热闹谁不削尖脑袋往里钻?我排着队发现两处报名点是不同的两派红卫兵,一派叫东海,一派叫前线,他们招收的红小兵也分成两派,篮球架下面那些刚领了红臂章的两派小兵正在激烈地争吵,互相骂对方是保皇派。我转身去找超凡,我要跟他参加同一派组织,超凡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前线”听上去比较革命,于是我们一起成为“前线”红小兵。
  佩戴上红小兵的臂章,游戏正式开始了,我跟着起哄,朝“东海”红小兵吐口水,声嘶力竭骂他们保皇派,那真是过瘾极了!外公外婆精心打造金枝玉叶,在家里连“我”这个字眼都不许出口,我必须自称“虹儿”,清规戒律像蒙在身上的一层厚茧。这天的我破茧而出,血液里叛逆的天性得到完全的释放,酣畅淋漓好像翩然空中的鸟儿。
  回到西门,远远地看到外婆站在树下等我,鸟儿从天上落到地上,乖乖地上前说:“阿玛,虹儿放学了。”
  开饭了,照例是我喊外公上桌,外公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很快像钉子似的钉在我的手臂上,“把它摘了。”
  “为什么?”
  “把它摘了!”
  “不!”
  外公冷漠地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这顿饭他没有上桌,那些日子他经常绝食,外婆坐在饭桌上陪我吃饭,她自己不动筷子。
  九哥坐在那儿,闭目却不养神,心绪纷乱如麻,有时候他在检讨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使得儿女们“揭竿而起”?有时候心里满是怨气,认为宝生和宝青所谓的“无神论”,不是出于对真理的认知,而是趋炎附势,他最看不起趋炎附势的小人。那天宝青的媳妇芳子说:“爹,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够惨了,我们每一次政审都过不了你这一关,不要再害我们了!”这句话激怒了医生,拍案叫他们滚蛋,那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气话,他期待着下次全家团聚的时候,把塞在床铺底下的礼物分发给他们,修复这个家的和睦气氛。几个月过去了,两个儿媳妇没有在西门露过面。以往林家每个月都有一两次大团聚,逢年过节、三代人的生日都是团聚的由头,想不到林家的大团聚竟成了渺茫的期待。他没有对二妹说出这份期待,对宝生宝青仍然态度矜持。
  又是一个星期天,教会解散后,医生没有停止读经祷告敬拜上帝,正读着《圣经》,宝生和宝青回家来了。
  宝青站在爹的身旁,摸了摸爹坐的藤椅说:“这把椅子该换了……”
  医生接过儿子向自己递送和平的橄榄枝,心里一阵潮热,“不用换,请藤匠修修就好,这是你从朝鲜回来那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几个月了爹第一次开口跟宝青说话,宝青也感动得鼻子发酸。
  宝生推波助澜说:“爹瘦了,妈也瘦了,你们不要太节省。”
  心中的坚冰霎时融化了,他站起来向里屋走去把眼眶里的泪花忍下去,取出床铺底下那包礼物,面带笑容地回到厅堂,把礼物一件件摆在八仙桌上,“这是给稣儿的,这是给威儿的,喏,这是你的,这是你的……”
  兄弟俩茫然无措地互相看看,今天他们相约回家是要对这个家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西门的家迟早会是红卫兵造反派扫荡的对象,而且一定能找出反动罪证,他们要抢在红卫兵之前销毁罪证。此情此景,如何下得了手呢?
  坚冰消融,父子和解,二妹高兴地忙前忙后变出几样小菜热一壶酒,招呼儿子陪爹喝酒。
  医生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拿出旅行途中拍的照片,讲述照片后的故事,一口气把憋了几个月的话倾倒出来。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饭后他拿了毛巾和肥皂准备去泡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东门温泉澡堂了。
  兄弟俩用眼神互相推让着,眼看爹就要出门了,宝生鼓起勇气说:“爹,我们想跟你谈谈。”
  医生意识到这两个小子来者不善,心又凉了半截,坐回藤椅闭上眼睛。
  第130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5)
  兄弟俩小心翼翼地从全国形势讲到古城的现状,说服爹同意他们动手清理罪证。出乎意料的是爹很快点头同意了,俩人铺开事先准备的大麻袋,开始翻箱倒柜。家里的“反动罪证”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多,爹穿国民党军装的照片,爹跟洋人乔先生夫妇的合影,国民党党旗,还有宝华学校的三青团合影……每一件罪证都能置林家人于死地,兄弟俩一边清理一边冒着冷汗庆幸下手及时。
  麻袋塞满了,二妹又找出两个大布袋也塞满了,怎么销毁这些罪证呢?半夜里背着罪证上街万一碰见红卫兵岂不是自投罗网?若是从后门扔进护城河很可能会被人打捞出来也不安全。二妹想到水官的儿子阿明,阿明小时候读书都是九哥出的学费,眼下他是西门造反派的领袖,请他帮忙是最安全的。宝生和宝青都记得解放前夕国民党抓地下党,恩纯曾经在水官家藏匿过,他们赞成妈的建议。
  阿明来了,告诉林家人造反派几次要来抄查都被他敷衍过去了,他叫父亲向林伯伯通风报信,父亲说林家是革命家庭不会有问题,幸亏两位哥哥思想觉悟高。阿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袖标戴上,三个人一起扛着罪证在西门街口纵火销毁。
  大功告成了,林家兄弟跟阿明一起吃着妈做的汤圆,阿明饶有兴趣地讲着造反见闻,昨天他们抄了一个资本家小老婆的房子,那个小老太婆打开门看到红臂章立马吓得尿裤子;宝生说他机关里的人事处长,也是个老太婆,一向板着脸教训人,近来见人就鞠躬,每天早上给各间办公室送开水,有人写大字报说她表现反常值得怀疑,她站在报栏边也尿了裤子……
  他们忽视了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医生,他一直在那儿坐着,听着两个儿子和阿明的说笑,真想站起来呵斥他们,为了避免家庭关系再次恶化,他强忍着,心里插把刀忍着。
  宝青的目光落在爹手中攥着的《圣经》,这本书伴随爹几十年,凭它的年头就该列入必须破除的“四旧”。他以为爹睡着了,轻轻走上前从爹手中抽出《圣经》。
  医生睁开眼睛问:“你要干什么?”
  “爹,这本书不能再读了,很危险的。”
  医生怒目圆睁,“你给我放下,你不配碰它,我真没想到我会养出你们这样的畜生,竟然以别人的恐惧为乐,我不认识你们!”
  宝生说:“爹,真的不能把这本书摆在家里,你要是不想烧掉,先存在阿明家吧。”
  “对,放在我们家,我们家最安全……”
  医生打断阿明的话,“阿明,你给我贴张大字报,我和他们断绝关系,从此不再牵连他们!”
  宝青把《圣经》交给阿明,阿明抱着书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林伯伯你什么时候想看,就到我家来看吧。”
  医生闭上眼睛仰头往后靠,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林家兄弟俩知道这表示爹向他们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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