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灯火阑珊处

第9章


 
  宁波很佩服何绰勉,是,是有关他的能力,可是都会中精明的年轻人是很多的,她更欣赏的是他办事的恣度:低调、绝不喧哗、坚持息事宁人,并且遵从一句老话:吃亏就是便宜,能够化解就做出牺牲,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这样做需要很多的智慧与很大的度量,缺一不可,所以宁波欣赏他。 
  她说:“照说,像你这样的行政医生,应该到大公司去断症。”终于谈到私事上去了。 
  他笑笑,“小公司容易医,特别见效,有成就感。” 
  宁波点点头。 
  “一起吃饭?” 
  宁波踌躇,上班是他,下班又是他,惨过结婚。 
  何绰勉看出苗头来,“我可以不谈公事。” 
  尽揭隐私?倒是蛮过痛的,去拭一试。 
  小何没有令宁波失望,他果然全不谈生意经。 
  宁波却忽然向他透露身世。 
  开口之前也考虑过该不该说出来,可是一切已成过去,她已是个成年人,况且,她也真想找个对象倾诉一下,于是宁波透露,她在阿姨家长大。 
  何绰勉的反应却有点激动,“呵,难怪你比别的同龄女子持重。” 
  “是呀,”宁波感慨,“人家越是疼你,你越要留神,那始终不是你自己的家。” 
  何绰勉一脸恻然,这个女孩统共没有享受过童年与青少年期。 
  宁波抬起头想了想:“我也不见得不快乐,可是很知道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于是在别人家中,事事不投入,十分隔膜,既不敢高兴得太早,又不想露出失望的样子来,长时期悲喜含糊不清,看在别人眼中,也就是老成持重。” 
  何绰勉冲口而出:“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得好好补偿自己。” 
  宁波困惑地问:“怎么样做才对呢?多跳几次舞,还是置多一箩衣裳?” 
  何绰勉怜惜地答:“无论是什么,令你自己高兴就好。” 
  宁波笑答:“让我们回厂去挑灯夜战,我爱我的工作。” 
  是这样把一家几乎完全不认识管理科学的小型工厂整理出来。 
  将所有资料送迸电脑记录,一目了然,人事归人事,物资归物资,每个部门都设主管,不像从前,一有什么事,人人一窝蜂跑老板房里投诉。 
  宁波工作成绩斐然,正印也没闲着。 
  呵不是指异性朋友令她夙夜匪懈,她在银行里也升了一级。 
  过去一年正印名下招揽到六百四十万美金的生意,这笔款子跟着她走,无论到哪一家银行都一样。 
  宁波猜想其中三百万属于阿姨的私人投资,随便做个定期,已经帮了正印大忙。 
  周末,宁波去找正印。 
  初秋,正印淡妆梳马尾巴穿白衬衫与牛仔裤,配一双古姿鳄鱼皮平跟鞋,姿态潇洒。 
  宁波赞叹:“美极了!” 
  正印微笑,“我知道。” 
  宁波气结,“谦逊一点好不好?” 
  正印摊摊手,“我都准备好了,你看,花样年华,心态成熟,可是那人呢?他若再不出现,我很快就会憔悴。” 
  “啐,算了吧,你也没闲着。” 
  “总得找些消遣呀!” 
  “在这种情况下,越玩越凄凉,越忙越无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是那个他。” 
  “你怎么明白?” 
  宁波懒洋洋答:“因为我是你姐姐。” 
  正印拍手笑道:“不不不,因为你和我在同一条船上,处境一模一样,同病相怜。” 
  宁波只得叹一口气。 
  正印说:“每次看到一个异性,心里都在等待,此君是否可令我灵魂震荡?没有,一个接着一个,叫我失望,我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你说,有什么意思?” 
  宁波笑得打跌。 
  正印低下头,“你记得那个球赛中那个不知名的主角吗?” 
  宁波点点头。 
  “也许今天道旁相逢,此君只是一个庸俗的小生意人,倒是一辈子不相见的好。” 
  “不要紧,你的想法会改变,缘分由时间控制,也许十年后,你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平凡的小生意人,届时他出现了,岂非刚刚好?” 
  “嘿!诅咒我,岂有此理。 
  “那么,应在我身上好了,”宁波笑,“好歹是自己的选择,说什么都是一个归宿,人老了心会静,带着私蓄归田园居,不知多好。” 
  正印用双手掩着胸口,“你我万丈的雄心最终不过埋葬在这样一个小家庭里?” 
  “咄,小姐,怕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过了中年还涂脂抹粉游魂似地在欢场流离浪荡。” 
  正印看着镜子,“长得像我这般聪明美丽都好像没有什么出路。” 
  宁波嗤一声。 
  “过来过来。”正印向她招手。 
  宁波过去站在她身边。 
  “你看我俩,像不像一支并蒂莲。” 
  宁波看半晌,吧口气,“我无暇顾影自怜,我有客自加拿大来,直接和他入货,可免中间剥削。” 
  正印讶升,“我父深庆得人。” 
  宁波赶着出去,正印开车送她。 
  这时,公寓电话铃响了又响,电话录音开动,只听得一把男生哀求地说:“正印正印,你在家中吗?请来听电话,正印正印,你为什么不睬我?” 
  正印当然没听到这一通电话。 
  一卷电话录音带里,满满都是男生怨怼的申诉,哀鸿遍野,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周末,何绰勉问:“宁波你要不要去看球赛?” 
  “什么球?” 
  “回力球。” 
  宁波轻轻回答:“我对所有的比赛不感兴趣。” 
  “为什么?” 
  “比赛必分胜负,何谓胜,何谓负?知足常乐,干嘛要和人家比赛,我固然比人愚鲁,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快不的人。” 
  何绰勉笑说:“可是我肯定你这生已经过无数比试,并且已经夺魁。” 
  宁波笑笑,“没打过仗,有什么资格说讨厌战场。” 
  “那么,去不去看回力球?” 
  “去。”许久没有看球赛了。 
  宁波对什么都专注,她聚精会神看比赛,并且对小何说:“这是除却冰曲棍球及马球之外最激烈的球赛。” 
  何绰勉说:“听祖父讲,旧上海最流行回力球。” 
  “是呀,”宁波笑,“据说小姐们都喜欢追求回力球员。” 
  何绰勉看了看宁波,“女孩子都爱动态美。” 
  “所以追舞台上的武生,等到那个湮没,又改追运动员,多热闹。” 
  何绰勉终于忍不住问:“你呢?” 
  宁波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她看到了正印,刚想招呼,忽然发觉表妹身边有人。 
  宁波不由得隔一个距离细细把情况看清楚,那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英俊男生,正聚精会神观赏球赛,坐在他身边的正印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百般无聊,一会儿打呵欠,一会儿咬指甲,闷得几乎流泪。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 
  正印分明是为着讨好那个他而来看球,这样勉强,有什么幸福,三五七次后保征不耐烦得拂袖而去,宁波不由自主搔搔头。 
  何绰勉轻轻问:“看人?” 
  宁波点点头,“我表妹。” 
  “哪一个?” 
  “你猜一猜。” 
  何绰勉的目光浏览了一下,“嗯,那个穿鲜红衬衫长卷发的美女。” 
  “对!”宁波讶异,“你怎么知道?” 
  “相貌与你有七分相似。” 
  宁波笑,“不敢当。” 
  小何说:“她比较慵懒,你则精神奕奕。” 
  宁波还是笑,“我与她还有很大的分别,有机会告诉你。” 
  这时她发觉正印与男友之间还有第三者,那是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由保姆带着,走过来伏在他父亲的膝上。 
  宁波警惕了。 
  噫,有妇之夫,有失手续办妥没有? 
  回力球赛一贯喧哗热闹,观众情绪高涨,吆喝连连,宁波很快重新投入,跟着起哄,着实享受了一十下午。 
  小何暗暗赞赏。 
  做人就该这样,既来之则安之,高高兴兴,享受手头上拥有的事物,因为就这么些了,如果坚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有碍养生。 
  聪明人不会那样做。 
  江宁波分明是个有智慧的女孩子。 
  球赛散后宁波抬头,已经不见正印影踪。 
  小何陪她去吃海鲜。 
  他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蟹,笑曰:“又没有人和你抢。” 
  宁波眨眨眼,“享乐趁早。”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太阳黑子下一分钟就可能爆炸,九大行星立刻毁灭,嘿,所以要赶着开心。” 
  小何觉得这样的乐观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只是不便询问。 
  他送她回家,在门外,似有话要说,脸上露出依依神色,于波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进屋。 
  她才要找正印,没想到正印已在家里等她。 
  姐妹俩异口同声问:“他是谁?” 
  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是那种你向往的恋爱吗?” 
  “还不是,”正印遗憾地回答,“你看我一点也没有消瘦,亦没有患得患失,由此可知不是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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