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权后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孤家寡人


    经历了许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横,在元诩死的当天颁下诏书说:“皇家握历受图,年将二百;祖宗累圣,社稷载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经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御,重以宽仁,奉养率由,温明恭顺。朕以寡昧,亲临万国,识谢涂山,德惭文母。属妖逆递兴,四郊多故。实望穹灵降,麟趾众繁。自潘充华有孕椒宫,冀诞储两,而熊罴无兆,维虺遂彰。于时直以国步未康,假称统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极。何图一旦,弓剑莫追,国道中微,大行绝祀。皇曾孙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天表卓异,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事符当璧。及翊日弗愈,大渐弥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几。暨陈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宝,即日践阼。朕是用惶惧忸怩,心焉靡洎。今丧君有君,宗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阁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议禁锢,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弟。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胡绿珠长叹一声,蔼声道:“我即将归政逊位,余生,我想到永宁寺中闭门读经。但行前,我不能不为皇上打算一下,如今朝中宗室的重臣甚多,他们见皇上专宠潘充华,早有议论,说皇上只怕乏嗣,已萌异志。皇上,你昨日大婚,下个月亲政,目前人心不稳,皇上不能不有所举措。”
    已经很多年了,元诩都没有听见母后这样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更没有见过母后认真为他的位置盘算,心下不禁涌起感激之情,看着母后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多。
    “那依母后之见呢?”他恭谨地问道。
    胡绿珠一狠心,最后做了个决定,温和地笑道:“马上颁下诏书,说潘充华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即刻立为太子!”
    “呵!”李嬷嬷惊叫出声,元诩也目瞪口呆。
    “这……只怕不妥。”元诩一生都很少听见母后这么温蔼地说话,他不想出口驳回。
    “诩儿!”胡绿珠亲切地唤道,“母后都是为你好。立此女为太子,一者可以平稳宗室人心,让他们消去野心,安定朝野;二者,也可以尊荣潘充华和潘家的子弟。母后答应你,只要立太子的诏书一下,母后就立刻擢升潘充华为贵嫔,封李嬷嬷为修成君,将潘家的子弟封侯拜将!将来,潘充华生了儿子,再改立太子也不迟,你看呢?”
    这些诺言让元诩和李嬷嬷都怦然心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饱经世事的李嬷嬷,从胡绿珠的表情和话语里,还是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一生未经过权力之争地李嬷嬷,无法判断出胡绿珠的本心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胡绿珠的眼神晦暗而凶狠,似乎在极力掩盖着什么阴谋,但善良的老妇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完美的计划下,还能有什么别地打算不成?
    元诩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胡绿珠心下一喜,推开内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片刻后,胡绿珠再次推门出来,匆匆说道:“我已经将事情办妥了,皇上,这件事,除了你我,除了李嬷嬷母女,再无别人知道,望皇上勿将这秘事泄露给大臣和宗室。”
    她话还没说完,内室里便传来了两声女人的惨叫。
    元诩和李嬷嬷吓得赶快推门观看。却见潘充华的床前,两个平日侍候的宫婢都翻滚在地,口鼻流血、面色青紫,在她们身边。一只小小的托盘、两个酒盅已经打得粉碎,碎片中,有一枝胡绿珠平素用的长簪。
    元诩有些心惊肉跳地走过去,拾起长簪,发现中空的长簪里,居然放有深红色地灭心莲膏脂。
    母后竟能于瞬间杀二婢,这种决断,这种毒辣。令元诩不寒而栗。
    他附身在潘充华的床前,见自己新生的女儿长着一张粉团般的小脸,卧于母亲的怀中,熟睡正酣。元诩注视这幅画面良久,才感觉到一种平静和安定慢慢回到了自己心中。
    已经为人父,下个月又要亲政了。元诩从内心深处泛出来一种喜悦之情。十九岁的他,到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魏天子了。他将要大刀阔斧地对自己的治下进行变法,要革旧布新,要废去大批官员,起用一批新人!
    眼望着窗外初升的红日,元诩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这天下午,宫中传出由胡太后和皇帝元诩共同加印地大魏诏书,内称:“潘充华有孕椒宫,已诞储两,熊罴有兆,国有统胤。”即日册封新生的皇子为大魏太子。
    深夜的清凉殿,永远只点着两盏红纱灯笼,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风在十亩空荡荡地荷池上撞来撞去,风声凄厉,象极了从前胡绿珠与元怿两人按板而唱的《宛转歌》,人鬼隔世,胡绿珠心下黯然。br>
    元诩大婚已经一个月,按照旧制,明天早晨,胡绿珠就不必再去太极殿听政了。
    十三年来,她已习惯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没有机会上太极殿议决国事,胡绿珠有一种极大的失落感。
    多少年来,她已经只能在权力中看见自己的价值,失去皇权的她,将是什么人呢?一个丧夫多年的老妇?一个被天下人嘲骂的荡妇?一个孤苦伶仃、即将与永宁寺青灯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过半百地小姑姑妙通,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尽管住得和胡绿珠只有一壁之隔,妙通也很少与胡绿珠过往。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说话,久在红尘的胡绿珠,害怕成为那样的练行尼。
    门外有女官报道:“领军将军郑俨求见太后。”
    “宣。”自从听见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后,胡绿珠已经不再召见他了,但这个心情格外失落的夜晚,胡绿珠开始思念这个薄情的少年。
    阴暗地纱灯下,郑俨地脸看起来有几分惶急。
    胡绿珠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桂殿那个夜晚,杨白花也曾在灯下来见她,当年的杨白花,是那样单纯明澈,是他让胡绿珠知道了,什么是两情相悦地滋味。
    “太后陛下……”郑俨欲言又止,满脸都是恐惧之色。他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公子哥儿,是什么事情让他惊恐?
    “又做了什么事?”胡绿珠有些落寞地问道,今夜,没有梳妆的她,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苍老和丑陋,呵,从前姿容绝世的美人,竟也会有这样一天。
    郑俨脸色煞白,怔了半天,才膝行到她身边。低声说道:“臣……臣……臣已经将药给了胡皇后。”
    “什么?”胡绿珠吓了一跳,猛然间,她悟出了郑俨话里的意思,大惊失色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药?什么胡皇后?”
    郑俨见她忽然翻脸。也骇异万分:“陛下,这事不是陛下默许的么?臣将精制地穿心莲毒药交由胡皇后下在皇上的茶水中,只怕皇上活不过今夜了。”
    “朕默许了什么?”又惊又怕的胡绿珠厉声喝问道,“朕难道默许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儿子、大魏的天子?”
    郑俨终于看出了她真实地怒意,吓得抱住胡绿珠的膝头,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领会错了,但此刻只怕已经来不及……”
    胡绿珠奋力推开他,在殿中叫道:“快来人!”
    随着她的叫声。披头散发的李嬷嬷推门冲入了殿中,凄厉地哭喊道:“太后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在宫中多年,胡绿珠深知穿心莲的强力效用,两行清泪沿着她皱纹丛生的面颊淌了下来,泪滴是那样冰冷而沉重。
    她没有想到,元诩竟会在亲政的前夜,被郑俨和胡皇后合力毒死,呵,元诩是死在自己母后的手上!当她默许郑俨依着前朝文明太后地例子来处置元诩。当她在北宫中说动元诩,用皇女来冒充太子时,杀机,早已经埋下。
    当胡绿珠匆匆走到显阳殿时。元诩已经绝气多时,潘充华眼睛红肿、面无表情地为元诩更换着衣服。
    胡绿珠看到,元诩冰冷的胸前,竟然还悬着她在他刚出生时为他挂在胸前的黄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将母后最初的爱意留在心口。
    只在一刹那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袭中了胡绿珠,她摇晃了两下。便扶着元诩的身体,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再次传来了隐隐的羯鼓声,鼓声中,似乎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沙哑地唱着: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徵玉轸为谁锵?”
    等候在太极殿上的群臣,谁都没能想到。他们终于没有等来皇上元诩亲政的那一天,而是等来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怜地元诩,他这一生,永无机会过问一次大魏的政事,只因为他有一个过于强悍冷漠的母后。
    但令太皇太后胡绿珠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个女儿身地消息,竟然不胫而走,连洛阳城也传播得沸沸扬扬,看来,瞒是瞒不下去了。
    经历了许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横,在元诩死的当天颁下诏书说:“皇家握历受图,年将二百;祖宗累圣,社稷载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经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御,重以宽仁,奉养率由,温明恭顺。朕以寡昧,亲临万国,识谢涂山,德惭文母。属妖逆递兴,四郊多故。实望穹灵降,麟趾众繁。自潘充华有孕椒宫,冀诞储两,而熊罴无兆,维虺遂彰。于时直以国步未康,假称统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极。何图一旦,弓剑莫追,国道中微,大行绝祀。皇曾孙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天表卓异,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事符当璧。及翊日弗愈,大渐弥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几。暨陈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宝,即日践阼。朕是用惶惧忸怩,心焉靡洎。今丧君有君,宗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阁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议禁锢,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弟。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诏书中直承,潘充华为皇上元诩生的是个女儿,为了稳定人心,才谎称是太子。现在,胡绿珠从宗室中重新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元钊,立为幼帝。
    本来应该是元诩亲政的那一天,太皇太后胡绿珠,携着三岁的幼帝元钊,威严地出现在太极殿上。
    殿下,公侯百官噤若寒蝉。
    殿外,是越来越狂野的春风。
    黄门侍郎元顺含泪奏道:“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尔朱荣,称先帝暴病而死,另有缘故,已经树起反旗,要勒兵南攻洛阳,擒郑俨、徐纥等问罪!”
    胡绿珠脸上厚厚地脂粉,掩饰了她陡然间煞白的脸色,显出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过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道:“任郑俨为领军将军、仪同三司,任李神轨为大都督、仪同三司,带兵十万,北击尔朱荣!”
    元顺讶然抬起了脸,她疯了么?郑俨和李神轨这两个洛阳城中的轻薄少年,怎能抵挡得住用兵如神的尔朱荣?
    郑俨果然有些畏缩,他出班奏道:“陛下,臣近来身体多病,只怕不能胜任……”
    胡绿珠冷笑两声,看了他一眼,道:“是么?当年你向朕要求领军将军之衔时,可没说过你体弱多病呵!国家用将之时,你若敢退缩,朕当斩你以谢天下!满殿大臣俱皆愕然,什么时候开始起,这相貌酷似杨白花的俊美少年开始失去圣宠了?难道说,放荡一生地胡绿珠也已改过知新了么?
    殿上正襟危坐着地太皇太后胡绿珠,象一座神一样威严。
    而她面前的小皇帝元钊,却坐立不安,忽然间,他站起来叫道:“来人,来人,我……朕要尿尿!”
    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想笑,他们地心底,同时掠过一声叹息。
    这大魏元家,只怕气数将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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