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权后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今来花似雪


    杜刺史不禁将酒杯一掷,伏在棺材前大恸失声:“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后又遭此大祸!听说陛下前日已在永宁寺落发出家,被尔朱荣搜出后,跪地乞命,尔朱荣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无地!尔朱荣狼子野心。素有异谋,全不顾天朝体统,竟然以为肃宗皇帝报仇为名,将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缚,沉入黄河!呵,自有大魏以来,未闻如此惨剧!陛下,当年陛下从南朝建邺将杜某携回,重加宠信,以完杜某一生事业。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为报?陛下三十五岁前清明多智,三十五岁后冷酷无情,人家都说是陛下年纪大了的缘故。只有杜某知道,陛下为情所伤,所为才多悖乱……那负心薄情地杨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洛阳城外,刚刚经过兵乱的破旧村舍中,又渐渐有了人烟,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处都有牡丹芍药盛开,但由于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开得有些芜杂,透着一种野意。
    傍晚时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来了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着褴褛,腰悬长弓,脸色肃穆,看起来不拘言笑,一进门,就要了三碗素面,执箸吃了起来。
    小店中本来没有几人,太阳落山时,一个梳着双髻的瘦小女孩,牵着一个中年瞎子的手,走进店来,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哑哑,声调十分苍凉。
    他们在两个酒客边唱了半日,一个中年酒客掏出两个钱放在小女孩的托盘中,叹道:“你还是找别的营生吧,如今是乱世,大都督尔朱荣的手下兵将都是北方的蛮子,见到女人就抢,你们父女还敢出来卖唱!”
    中年瞎子谢了赏,苦笑道:“我们父女手无缚鸡之力,不出来卖唱,难道在家等死吗?胡太后一时昏乱失计,听了郑俨那贼的主意,害了肃宗皇帝(按,即元诩),造成天下大乱,不然的话,咱们北魏是最太平不过的了……”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与中年酒客对饮的青年人摇了摇手,叹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乱,你正好回南朝的建邺老家,避过兵祸。”中年酒客长叹一声:“我难忘当年胡太后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还是建邺街头的一个卖卦先生。哪里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听说她前日被尔朱荣捆绑起来,沉入黄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凭吊一番,再买舟南下。回老家学五柳先生,终日买醉度日。。。”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边吃面地黑胖和尚,不禁面上一阵抽搐,脸色变得惨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为已经忘记了她,可是。她的死讯却会让他这样痛楚而震动,让他怒发如狂,看来,这十年的清修和诵经、苦行,并没有减弱他的思念。
    那对卖唱地父女已经走到了和尚的桌边,看着他脸上的狞恶之色,小女孩有些胆怯地问道:“大师,您听歌儿吗?”
    黑胖和尚勉强平息了脸上的愤怒神情,长舒一口气,微微点了一点头。道:“好,拣这两年洛阳城里最盛行的歌唱给老衲听。”
    这话出自一个大和尚之口,让人不禁奇怪,与人对饮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转脸打量了他两眼。
    “这两年洛阳城最盛行的歌,莫过于胡太后写的《杨白花歌》,”中年瞎子一边说着,一边调准了弦,拉起了过门,“每到胡太后与那杨白花地定情之夜纪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边架起百座箜篌,命宫女们连臂踏足而歌。反复唱着这首《杨白花歌》,连南朝名士也赞道,这首歌有狐媚气,有英雄气,妙在音容声口全然不露,只似闲闲说耳……”
    他说到这里。那小女孩已经亮开嗓门。唱了起来:
    “阳春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巢里。”
    正唱着,小女孩发现,泪水已经突如其来地涌入了胖和尚的眼睛。
    呵,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远弃红尘,可是,造化弄人,连佛陀也说:“人间三苦,为爱不得、生离别、怨憎会。”其中,又以爱不得为最苦。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经修行了这么多年,却仍然无法跳出“爱不得”的烦恼冤业。
    当知道尔朱荣勒兵渡过洛河,即将攻打洛阳城的消息后,他弃下修行,连夜渡淮北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为何来。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将杨白花,能够和带甲十万的藩王、大都督尔朱荣对抗吗?
    可是,他觉得,只有在这最危难的时刻赶到洛阳,他的心才能安。
    还是来迟了一步……尔朱荣,那个来自漠北地野性大发的藩王,竟然将大魏的太皇太后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黄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生命的尾声。
    黑沉沉地暮色中,板胡的曲声传出了很远很远,悠扬感伤,本空和尚从袋里取出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盘。
    卖唱父女谢了又谢,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在店门前迎面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虽说乱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见惯,但毕竟黑夜中猛然看见棺材进店门,令人心生恐惧,父女俩急忙躲了出去。
    四个杠夫将棺木抬在门下落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门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修长、面容清癯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认了出来,她正是旧日永宁寺的住持、胡绿珠地小姑姑妙通。br>
    他连忙低下了头,却见那老尼落寞地在门边坐了下来,吩咐道:“店家,打两斤酒,炒四个热菜,上两笼馒头,给那四个伙计用。给贫尼一碗素面。”
    她闭上眼睛,手数念珠,念了两卷经后,才举箸欲吃面。
    坐在一边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唤道:“是妙通法师么?”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贫尼。”
    “法师欲往何处去?”
    “欲完世间一段孽情。”妙通叹道,“阁下既然能认出贫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员。”
    “哪里。”杜刺史叹道。“我冒昧再问一句,这棺木里睡着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后胡绿珠?”
    本空僧只觉毛发直竖,与他一板之隔地,竟就是他此生倾心爱过、却无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经一手撑起大魏天空地了不起地女子胡绿珠!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将酒杯一掷,伏在棺材前大恸失声:“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后又遭此大祸!听说陛下前日已在永宁寺落发出家,被尔朱荣搜出后,跪地乞命,尔朱荣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无地!尔朱荣狼子野心。素有异谋,全不顾天朝体统,竟然以为肃宗皇帝报仇为名,将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缚,沉入黄河!呵,自有大魏以来,未闻如此惨剧!陛下,当年陛下从南朝建邺将杜某携回,重加宠信,以完杜某一生事业。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为报?陛下三十五岁前清明多智,三十五岁后冷酷无情,人家都说是陛下年纪大了的缘故。只有杜某知道,陛下为情所伤,所为才多悖乱……那负心薄情地杨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间烟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湿,她长叹道:“你冤枉杨白花了,绿珠临终,有遗言要与清河王元怿合葬。老尼此去,就是为了完她的心愿……没想到,纠缠一生,绿珠最爱的还是清河王元怿。”
    她出家多年,自以为已经心净无尘,可是想起胡绿珠一生的情爱纠葛。还是十分痛心。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师。你错了。太后这一生,虽然多所宠幸。但心中只有杨白花,自杨白花出家后,太后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觉得,杜刺史的视线似乎在向他这边扫来,连忙低下了头。
    与元怿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涩。
    是的,她也只有与元怿合葬。象杨白花这样的负义少年,只能让她心碎神伤,让她一生郁郁寡欢。而那风姿出众、性格温厚地元怿,却总能抚慰她的伤口。
    多么漫长,他们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从桌边立起来,缓缓走到门前,双膝一软,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边,他的额头抵着棺木,两行冷泪顺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见了那在桂殿青灯下专心批览奏章的胡绿珠,她是那样清丽动人、自信而优雅,从那一天,他没有一刻能够将她忘怀。
    这一生,他就该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死的吧?
    尽管人人都以为他辜负了她,以为杨白花宁肯四海飘零,也不愿俯就于胡太后的一份深情,可他不是……
    在店内众人的愕然注视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轻轻吻了一吻,喃喃道:“绿珠,你等我,等我给你报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地夜色吞没,还是象昔年那样剽悍、那样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惊呼道:“杨白花!”
    杨白花再也听不见这声叫喊了,他携着当年胡绿珠相赠的雕花宝弓,消失在北邙山脚下的茫茫黑夜里。
    第二天早晨,洛阳城里传出了惊人地消息,酷爱打猎的大都督尔朱荣,在清早围猎北邙山时,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伤垂危,长箭上竟然刻着“胡绿珠”三个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个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剑毁去,见大军围来,在射杀十六个兵将后,胖和尚坦然饮剑而亡。
    没有人能认出他是谁,他饮剑之时,并未口念佛偈,而是反复念着一首南朝范云的《别诗》: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在凄凉寂寞的吟诗声里,那毁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面上犹留有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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