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迟五岁,会跑会跳会刺花儿。( 全文字 无广告)
阿迟的爹爹是博浪沙一带远近闻名的神医。神医总是喜欢住在山里,所以阿迟打小儿和爹爹、娘亲住在山间的竹屋子里。
屋前檐下挂着一只风铃,阿迟仰起一张小脸,踮脚拉了根线,——“铃铃铃”……铃铛子便响个不停,风铃在山间风里旋起了舞。
阿迟仰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落满了碎碎的、含笑的星芒。阿迟听见了娘的脚步声——阿迟喊:“娘!”
屋前的竹林在山风里摇曳。
阿迟的娘是个很漂亮的妇人,阿迟的爹也一表人才。但爹爹总会满为可惜地对娘说:“迟儿比你,还略差些。”
娘便笑:“迟儿还小,骨朵似的总要长得旺茂些。迟早是水灵灵的模样。莫急。”
那一年,娘突然便不爱笑了。那一年阿迟五岁,会跑会跳会刺花儿呢。娘却不爱笑了。
檐下挂着的那只风铃,拴住了阿爹手制的简陋木笼子。笼子里有一只羽色极好看的雀仔,那雀儿是阿迟随爹爹往深山里采草药时撞见的,受了伤的雀仔好生可怜,乖乖迟儿求爹爹救雀仔,爹爹是博浪沙一带有名的神医,想救自然是成的。
雀仔被阿迟带回了家。雀仔在阿迟的照料下养好了伤。
阿迟觉得雀儿可以飞回深山里寻它的娘了。阿迟便喊:“娘!迟儿要把花雀放了,娘,娘,您给雀仔子做顿好饭罢!娘呀——”
娘没有回话。
阿迟拎起了裤管,蹑手蹑脚在廊下跑,竹门子没关紧透,阿迟看见了爹和娘并坐着,娘在抹泪。
娘在哭。
阿迟险些儿也要哭啦。
——这是怎么了?
爹爹不会欺负娘的呀!打小儿爹爹待她好,爹爹待娘也好。阿迟扒着门缝,看见娘在抹泪,阿迟的眼泪也打在眼眶里转悠。
阿迟抬起小手抹了抹泪。
她太小,爹和娘没有发现阿迟。
娘说:“没成想是这样的光景。这日子过得有甚么盼头?……那孩子,那孩子比咱们迟儿大不了几岁。”
爹也有些难过的样子:“娇娇——你莫胡想,总是命数,怨不得你。”
爹爹喊娘名字的时候这样专注温柔,娇娇,娇娇呀——连眼睛里都闪着光芒。爹爹搂过了娘的肩膀:“若不是你,只怕楚姜前些年就死在高墙里头了。这数几年的光阴,都是偷来的福分——”
娘叹息,又抹泪:“可怜那孩子——头回见那孩子,便觉眉目精致可秀,竟是万里挑一的漂亮!这副好相貌,怕迟来要惹祸,非福气呀。”
“莫想这许多烦心事,”爹说,“如若博浪沙待不得了,咱们便带着迟儿远走高飞!娇娇,你心里藏着事,若不开心,我便带你去寻那孩子,咱们养大她,让她和咱们的迟儿一块长大,做个伴。”
“哇——”孩子的哭声震警了小屋。美妇人仓惶推竹门而出,见伏地的幺女,满脸是泪,不觉心疼极了,忙扶起孩子,紧张道:“迟儿,磕着啦?”
阿迟摇头。
美妇人左摸右看,甚觉不放心。
阿迟抹着眼泪,又指廊下那木笼子,道——
“娘,花雀儿飞走啦,娘,娘——”
娘笑了,温柔摸了摸阿迟的头:“傻迟儿,雀子养好了伤,自然是要回家的。它的娘生了炊火等它呢。”
“可是,娘——阿迟养它好许久,它不跟阿迟道别呀。”
小孩儿哭得更伤心。
阿迟十五岁,娘和爹采山药回来,别居数月,爹想阿迟,娘也想阿迟。娘抱着迟儿喊:“阿迟呀,想娘了吗?娘想得紧,早催着你爹赶回来啦。”
十五岁及笄,娘的阿迟早已长大成人,娘却还把阿迟当奶娃娃,搂在怀里,疼也疼不过来。
娘问:“迟儿,你一个人守着家,可遇见甚么?若有行猎打药的路过,渴了饿了,家里当有的,你都紧着给。咱们脚点子下面是熟地儿,不愁刨不着吃的。”
娘笑着,温温婉婉伸手摸她的发。眉眼里透着一股子爱怜与温柔。娘有了些岁数,可仍是这么美。一双眼睛像春天落下的繁花似的,流眄溢彩。
连迟儿也忍不住道:“阿娘,你可真美!”
娘笑了,搂住阿迟,说:“十五的姑娘脸儿能掐出水,竟说旁人美!在娘心里,娘的迟儿最美!”
迟儿跌在娘的怀里咯咯笑。
迟儿说:“娘这么一提,阿迟可想起来啦,娘和爹走的这段日子里,阿迟碰见了一位进咱们屋里来小坐的行脚商人。那老先生看起来器宇不凡,说话却不着调,迟儿可讨厌。”
“他说甚么啦?”娘歪着头温温笑着,问。
“他说要把迟儿带走许配他儿子。”阿迟红了脸。
娘一愣,回神缓笑:“迟儿及笄啦,迟儿愿意吗?”
“不愿呢,”迟儿在娘面前可宽度,才不会扭扭捏捏,因说,“迟儿才不要跟个陌生人远去长安,迟儿舍不得爹和娘。”
娘晃神,眼睛似被迷了。许久才问:“……哦?还是长安来的行脚商人?”
阿迟说:“是呢。”
娘说:“娘和你爹……也是长安人氏。”
阿迟惊讶:“怎么爹和娘从前从没提起过呢?长安来的行脚商人都有如此不凡的气度,想必汉室长安,必繁华无度罢?”
娘许久不说话。
娘又说:“再繁华又如何呢,终归不及迟儿和娘在一起快活。”
“那是了,”阿迟搂娘的肩膀,像孩子似的撒娇,“阿娘,阿爹,还有迟儿,咱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分开。永永远远。”
“博浪沙风景独好,迟儿生在这儿养在这儿,不亏。”娘笑了。
娘又轻轻地拍阿迟的肩,像阿迟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哼起了歌儿。那是儿时的音谣,那是远在长安的乡音。
阿迟这时才意识到,娘和爹的口音,和博浪沙居地百姓显有不同。
平润的,微微带着点弯儿,很浑厚,仿佛三秦之地滚过的雷声。
是天子富贵地的音律。
是万城之城长安酣睡的浅吟。
阿迟说:“娘呀,迟儿差点忘啦,那位行脚先生给我留下了一枚玉呢,他说不值钱的,迟儿这才敢收。”
“拿来给娘看看。”娘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好看了。
阿迟便从妆奁里拾出这么一块玉来,里外三层,包得紧实。娘也看出来了:“迟儿很爱这枚玉?”
阿迟说:“只瞧这玉通透明亮,迟儿从未见过,故此,才有些喜欢。”说罢,阿迟便低下了头。
“傻丫头,紧要什么呢,女孩子爱这些花花绿绿,亦不为过。娘年轻时比你更甚呢。”
娘的手指缓缓滑过那枚玉,一点一点的,仿佛要将沁凉的温度融进指骨里。
娘的手在抖。
嗳!这玉果真凉呢!娘的手都在抖。
“娘——”
阿迟轻轻唤了声。
娘没理阿迟。
娘哆哆嗦嗦又将玉收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比阿迟包得更细致。
“娘……”
娘应:“迟儿,这玉你收着罢。”娘眼圈儿红红的,连声音也发哽。阿迟问:“娘,您恼迟儿随便收人东西么?娘要是不喜欢,迟儿追上去还了。”
娘不说话。见阿迟眼圈儿红得紧,便搂阿迟:“迟儿,娘的宝贝疙瘩,娘绝不恼你。我的迟儿……”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好许久,娘又说:“迟儿,咱们要搬家了。博浪沙咱们是待不住了。”
阿迟抬头,却看见娘一双泪雾蒙蒙的眼,眼中含着浮动的光影。一晃,这才瞧清了,是月色下随风轻摇的竹子,在娘的瞳仁里,几是化成了碎影。
远山连天,溶溶的月色漫过了山的那头。
十五岁的阿迟扒着门缝,就像五岁那年一样。爹和娘并肩坐在屋里。娘叹了口气。爹也叹了口气。
阿迟的手在抖。
阿迟搓了搓手,又小心翼翼扒回了门缝。
阿迟听见娘说:“何时启程?”
爹不说话。阿迟有些紧张。
“……博浪沙不能待了,”还是娘的声音,“莫说迟儿,就连我也有些舍不得呢。打迟儿落地起,咱们就住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恍惚竟比长安还要久。”
阿迟险些忘了,爹和娘都是长安京畿人氏。
也许是爹和娘想念长安啦。
爹沉声,缓许久才说道:“娇娇,你莫要忘了,迟儿姓刘,你需记一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莫要说了——”娘出声阻断,捂脸低泣。
“嗳,”爹爹叹一声,“娇娇,迟早是要面对的。毕竟当年金俗亦流落在外……是他不计故旧,不怕遮了汉室的面儿,执意将金俗接回去。如今迟儿……”
娘说话不再轻声细语了。娘有些生气——
“我说走便走,……咱们一家,一定要好好儿在一起!”
金俗是他同母异父的长姐。娇娇当然知道。
可阿迟不知道呀!
爹和娘在说些什么呢?金俗又是谁?
阿迟轻轻阖上了门。
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飘进了她耳朵里:
“娇娇,博浪沙是迟儿的家,也是你和我的家,若要离开,我……舍不得。再等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何况未必……咱们早年离开京城的时候,恍似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有你和迟儿,余生已足。”
爹爹并不愿离开博浪沙。那便好,阿迟也不愿离开。
博浪沙的秋风吹得极冷。
远在汉宫掖庭的皇帝却在思念博浪沙的冷风。
皇帝老了。汉室家人子却如新鲜果蔬般不断敬来。充盈汉庭。他看过太多眼波流转的美目,却再也找不到同样的青春与张扬……汉室的美人,只会温婉地顺下眉眼,在帝君面前,做一个顺从温婉的媵妇。
后元元年,皇帝幸甘泉。
他的弟妇公主们在做着同当年平阳一派的事儿。选进美人,一朝得幸,余众便是鸡犬升天。
他许久未曾临幸后妃了。
所有人都在劝谏陛下须为汉室开枝散叶,谏皇后之位不可一日虚悬,他的臣工磨破了嘴皮子……皆为这些个琐碎。
“朕有多老了。”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恍然怔滞,他缓缓抬起了手……
目光正落到起舞的胭脂堆里。
像那一年在平阳公主府上。
他缓一指。
顿足的却是毫不起眼的一个陪舞小婢。
小婢讶然。
皇帝却在向她招手:“你——过来。”
她不敢。
皇帝道:“朕想看看你。”
郎官们皆似要用目光将那小婢剜成了千疮百孔。——陛下好难得才对女人又起了兴趣。
皇帝毕竟很老了。
小婢哆哆嗦嗦走向老迈的帝君。
帷帐悄无声息落下,歌舞退去。
皇帝道:“过来——”皇帝的手并未放下。他仿佛半分也不觉疲累,便这么虚悬,不上不下。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岁数能做他孙女儿的陪舞小婢。
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潮水般退去的青春。
但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
那样的美目,肖似李夫人……更似,李夫人背后的那个人。
其实,盛宠久不衰的李夫人也不过是个影子。某人的影子。
皇帝的宫闱,只有皇帝知道。阿沅已经不在了。
小丫头站在了他跟前。
皇帝道:“你凑近点儿,让朕瞧瞧。”皇帝又道:“朕老啦,眼神儿不明了,你来——教朕瞧仔细啦。”
她哆哆嗦嗦地靠近——
“你叫甚么名字?”
皇帝不冷不热问道。
“娇——”小丫头有些促声:“娇娇……”
皇帝一怔,忽然变了脸色。
凑得近些儿的贴身从侍,已吓得腿打弯,猛地跪下来……再有懂些门道儿的,直扬手掌自个儿嘴,一声比一声脆响,口里直念:“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忍耐,微动了动眉。
满殿下侍跪着一曲一叩,恨不能将青琉地磕出个窟窿来!便有老宫人抢先来泣血哀诉:“……目下嫩青的娃娃一茬又一茬入宫,早忘了规矩!陛下恕罪,奴臣等罪该万死!竟……竟连避讳都忘得了!”
个个磕头如捣蒜。
不想皇帝向那小婢询道:“你可知你重了皇后名讳?”
那小婢能懂些甚么呢?打她入宫起,便从未听说过的名儿,掖庭避忌了数十年的讳,她又能从何处知?
因不敢言答。
“你须改名儿,朕不喜欢你叫这个。”皇帝只微蹙了蹙眉,竟伸手去扶她:“你留朕宫中,可愿意?”
小婢哆嗦得愈发厉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待反应过来时,才狠狠点着头。
皇帝面上这才好看了些。
皇帝一双槁如枯树的手便要去解那小婢裙带,宫侍们谒地闷声叩了三下,便匍匐着往外爬。
他的上林苑,他的建章宫,日复一日的恢宏。
皇帝的手只触到她的衣襟,略有犹豫时,外面哭声已响作一片——皇帝心中十分厌烦,按早年的脾气,当是个个拖出去砍了才解恨。
因说:“去瞧瞧。”
从侍们尚未退出寝宫,闻皇帝吩咐,连滚带爬便向殿外匍匐去……又折身回来时,个个似死了亲爹妈般,一脸的土色——
“陛、陛下……禀陛下!陛陛、陛下……”
皇帝缓抬眉。
君王眉梢凝了一层冷霜。
“咚咚咚——”
是头抢地的声音。
“禀陛下,昌邑王薨……”
殿外哀哭声一片。
新冬的冷霜爬满了汉宫的檐角。
皇帝的手半僵在空中——
帝君老泪纵横:
“髆儿……朕的髆儿……”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她的儿子……也走了。
都不要朕了。
后元元年,李夫人子皇五子刘髆薨,谥“哀”。史称“昌邑哀王”。
那一日,皇帝几乎跌伏爬出建章宫。
后又闻甘泉有吉相,树生玉,皇帝于殿上悲坐,命呈。
呈来是块通透的好玉,触手生温,皇帝把在手里轻抚,不觉含泪,原是那玉乃汉室之物,多少年前,他作人情,送了出去。兜转左右,竟又回了他手中。
“来人!摆驾……”皇帝痴痴顿住,忽见远外雪色如絮,竟说:“博浪沙。”
他想起了博浪沙的少女。那一年他玩笑要将小姑娘嫁与太子据,恍然多少年过去了……太子已归入地宫,不知那少女早嫁做人妇多少年。
皇帝哆嗦着唇:“羽林卫听令——寻甘泉宫送玉之人!朕要见那人!”
皇帝颓坐龙座之上,冕冠十二旒遮盖了他的眼——
“羽林卫听令,朕欲幸博浪沙——”
“朕……要去博浪沙,瞧瞧。”
声音盘桓在殿宇廊檐下,喑哑的几似一名老者,在轻轻告诉。
不似帝王。
不是,帝王。
雪絮满长安。
漫天大雪摇得人睁不开眼,五柞宫前柞树伸着枝桠托举森白的团絮,似守值的宫人,举掌秉烛。
短亭下,铜炉烧得极旺,皇帝裹氅子滚椅上,直目雪絮中一点落红。那红点子愈发滚得近,远远又去,皇帝的手略一抖——
“将娇娇喊回来罢……”
他的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众侍面面相觑。
他这才回神来,原是那已晋位的伴舞小婢,重了陈后名讳,是他亲口说的,他不爱这名儿,让她换个名儿。
举汉宫,无人敢叫这个名儿。
娇娇——
皇帝道:“把她喊回来——天怪冷,朕不忍她受风。今儿便这样罢。”
皇帝起身,辗转眉目里,早已攀满入骨的寂寞。
他一步一踉跄,跌进了重重的雪色里。
像那一年大雪的长乐宫,他移驾,却偶遇停辇的陈阿娇;像那一年白虎殿前的雪地里,娇娇着一身红色大氅,呵着白色的雾气,跑着追他——
“彻儿,你不要难过。”
先帝停灵白虎殿,太子孤弱无依。只有娇娇一个人,不惜背反太皇太后的意志,站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扶着他,成为弱主的皇后。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个姑娘,名叫阿迟。
春日意迟迟。
她来得太迟,太迟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望尽长安迷离的烟花,列位臣工沿凤阙阶跪了一地,我抬手摸腰间十二章纹、蟠龙,泪水满眶,糊了长安隅角繁华,方才知道,原来从很早之前,故事的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朕是皇帝。这耀耀长安,我大汉江山海晏河清的繁华,俱是朕的。
朕的长安,却没有阿娇。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来啦!这一回……是真的散了……
再见。
文文是真的完了,这个文不会再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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