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地图

骑士与法师相遇于凛冬的山脊。
    当时法师狼狈不堪地躲避着一只羊魔人的攻击，身上剪裁精良的袍子被荆棘丛划破了许多口子——这让骑士生出一种他再不上前施以援手，对方就会被逼着把手里的凤凰木法杖当做木棍战斗的感觉。
    法师真是种不能使用魔法就活不下去的脆弱生物。他在心里这样想着，拔出了自己的剑，从侧面冲向羊魔人。
    褐发的少年法师被忽然出现的骑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为对方让出一块空地。他一路走来经历了好几场战斗，魔力已经所剩无几，根本不足以应付这只状态良好的羊魔人，有人帮忙最好不过——哦，即使是作为他们魔法研究所最大敌人的圣殿骑士。
    法师眼尖地看到了骑士银色铠甲上圣殿骑士团的徽识，但并不准备在这个时候计较双方阵营的不和，他还得靠这家伙活着走出森林，对一个用尽法力的魔法师来说，抵御攻击最好的方法无异于找个肉盾。
    骑士的动作出乎他意料地敏捷，没有他在帝都见过的那群近卫队成员那么笨重。事实上这个骑士的体形和一般骑士也不太一样，即使身体包裹在铠甲里也能看出他并不属于强壮型的骑士，轻铠、动作敏捷……这就是驻扎在魔法山脊的骑士团的特色吗？
    在法师观察思考的时间里，银发骑士已经不怎么费力地杀死了那只羊魔人，随手用了个净化魔法清理了血迹斑斑的剑，回过头来看倚在断树上发呆的他。
    “魔法师这样脆弱，这个季节不应该在森林里行走。”
    觉得自己被小看的法师皱了皱眉，争辩道：“我并不脆弱！没有消灭掉商队必经之路上的魔怪，这是你们骑士团的责任！”
    “……可是刚才我看见了高贵的魔法师被一只丑陋的低等羊魔人逼得步步后退。”骑士走近了几步，见法师防备地举起法杖，不由得露出一个带有些微嘲讽意味的笑容，“法师先生，您还有魔力可以用来攻击我吗？”
    法师的动作顿了一顿，想起面前的人刚才还用了一个净化魔法……等等，净化魔法？！
    “骑士团成员也可以学魔法吗？！”他高声质问道。
    “……哎呀，被你看到了。”骑士脸上的笑意更深，更让人觉得刚才那个动作娴熟而且干净利落的净化魔法是他故意施放的，他又走近了几步——这让他已经站到法师的面前，淡淡的阴影笼罩在抬起头的法师脸上，“怎么办呢？年轻的法师先生，我是不是该用些什么办法让你不将这件事说出去呢？”
    “你想怎么样？”法师站直身体，在心里迅速数了一遍自己仅余的一点点魔力能够释放的小型法术，心想假如骑士有攻击的动作，他立刻用瞬移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再作打算。
    “不怎么样。”骑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亲爱的法师先生。”
    法师充满戒备地跟在骑士身后走进山洞，山洞并不太大却很干净，尽头铺着一堆稻草，地上也有干燥的木柴。骑士解释道：“这是骑士团成员巡山的时候休息的地方，生起火就会很温暖了。”
    “……哦。”法师攥着法杖应了一声。
    一般的冒险者队伍只要有法师在，生火都会变得很便利，但现在的情况无疑十分令人不适应。法师呆站在一旁，骑士优哉游哉地徒手施法燃起了篝火，然后热情地邀请他同坐。
    让导师知道了一定会用暴风雪刮死他的。法师头疼地想，然后坐到了稻草堆上，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个奇怪的骑士。
    骑士的银发看起来非常柔顺，五官是棱角分明的英俊，又不失贵族的优雅，看起来丝毫不像驻守在偏僻的魔法山脊的骑士团成员，反而像皇都里的贵族骑士。
    而且骑士一般是不被允许学习魔法的……尤其是平民出身的骑士。
    “骑士，你是从哪里学到魔法的？”他仍然对这一点相当好奇。
    “法师先生想知道？”银发青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稻草堆容得下一人横躺，法师却依然觉得太挤，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绿眼睛盯着跳跃的篝火像在走神，“我母亲是一名魔法师，她给我留下了几本书，我是从那上面学到的。”
    “……没人引导吗？”法师睁大了眼。
    “是的。”骑士打了个响指，一点火星在他指间燃起，又倏地熄灭。
    “……那你可真是个有天赋的人。”
    连法师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是，他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没有人引导就能做到徒手施法……这个人小时候如果能进研究所的话，一定会比他强大得多。能做到这个说明他的元素亲和力十分强，在天赋上是绝大多数人都比不上的，法师认识的人当中能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他被称为天才的哥哥一个人。
    骑士扭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笑意：“也不算，我也只会一些简单的低级魔法，而且平时要小心隐藏身上的魔力波动，否则被发现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嘁，骑士团的败类。”
    骑士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在喉管里回荡，性`感得要命。
    法师不由得有些耳热。
    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着，法师缩在山洞里面不想动弹，魔力在逐渐恢复，骑士也没有什么危险动作，他逐渐放下心来。
    骑士本来可以离开山洞回他的营地去，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反而每天都从空间袋里取出食物与他分享，对他好得出奇。
    到了第三天早上，年轻的法师终于感觉魔力完全恢复，决定等外出的骑士回来跟他到个别就离开。
    他只是路过这片森林，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呆着，有份文书必须要在近期交给山脊附近的伯里曼塔研究所的一位大魔法师，那是他的导师交给他的任务。
    “哦，伯里曼塔研究所前些日子出事了，你一定还不知道。”
    骑士这样对他说。
    “你以为为什么最近我会一直留在森林里？前些日子森林里忽然出现了很多魔怪，在骑士团和法师塔的人都没有察觉到前袭击了研究所，伯里曼塔大魔法师也不幸被围攻身亡。
    “骑士团增派了巡逻的人手，法师塔则日夜派人用水晶球监视附近的情况，你现在去恐怕已经没有用了，反而会打乱秩序。”
    法师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水晶球取出，探查了周围的状况，并没有发现魔怪，再将探查距离放远些，临近魔法山脊的地方，骑士团的营地人来人往，似乎很是忙碌。
    “……我要去魔法山脊，伯里曼塔大魔法师不幸身亡，那我去找罗拉娜大魔法师也一样。”
    他从未听说过雪季会有大规模的魔怪出没，森林里的确有魔怪的巢穴，但绝不可能足以袭击魔法研究所……甚至杀死一位大魔法师。
    魔法山脊法师塔的罗拉娜大魔法师，一定能解答他的疑惑。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骑士耸了耸肩，熄灭了篝火后往山洞外走，“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山脊。”
    通往魔法山脊的小路已经被雪覆盖得几乎看不见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在白雪上还能清晰见到斑斑血迹。
    “漏网的魔怪。”骑士满不在乎地用雪将那些血迹盖住，“不知道血是它的还是人的。”
    法师一直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魔杖，另一只手举着他的水晶球，以便在有敌人接近时侦查法术能够及时给予他们警报。骑士走在前面，佩剑随意地握在手上，他说：“不用这么紧张，现在森林里已经没有多少魔怪了，研究所惨案发生后骑士团和法师塔难得合作了一回，几乎把森林烧了一半，你碰到的那只羊魔人说不定已经是这一带仅剩的一只了，这几天我完全没有见到过魔怪。”
    “……有备无患。”法师抿了抿唇，他总觉得不太安全，但愿不是他过于敏感。
    下雪的冬天清晨总是特别安静，他们只能听到彼此踩在雪地里发出的轻微声音，根本听不见别的响动。法师一直盯着水晶球看，很快发现了一件事：离魔法山脊越近，他能探测的范围越小。
    是因为附近有法师塔的缘故？
    他有些疑惑，尝试输入更多的魔力支持探测，然后水晶球里的影像忽然消失了。
    “咦？”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叫住了骑士，“……先别动，这里真的很奇怪。”
    “怎么了？”
    “……有人在干扰我的探测，魔力相当的……强大。”
    法师举起了法杖，看向前面不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棵落光叶子的树，树后传来一阵轻快悦耳的笑声，然后从那里转出了一个人。
    黑色的贴身法袍，红发，姿态婀娜，手里握着一根巨大的红色法杖……是个美艳的女法师。
    法师都快哭出来了。
    ——天啊，“赤焰魔女”萨尔蒂丝。
    他们是活到头了吗？
    “赤焰魔女”萨尔蒂丝，帝国一级通缉犯，帝都卡西德莱魔法研究所的研究员，叛逃后使用禁术吸收了多名大魔法师的魔力，现在拥有恐怖的实力，尤其长于火系魔法。
    她爱好杀戮，□□，在大陆上臭名昭著……魔法山脊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容许她进入？
    年轻的法师只在教科书上见过这个恐怖的人物，她的模样甚至比教科书上更年轻美艳，妩媚多情的眼睛，娇嫩的红唇，惹火的曲线——当然最显眼的还是她手上巨大的法杖，不知多少人命丧于这支法杖之下……
    “哦，年轻的后辈。”萨尔蒂丝看了法师一眼，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你怎么会和圣殿的傻大个在一起，嗯？”
    她看起来就像个宫廷里的淑女——如果手上拿的不是名为“伏尔坎”的强大法杖，而是缀满蕾丝的小阳伞的话。
    “……只是来执行任务。”法师理智地选择了不顶撞对方的做法，礼貌地向对方行了个法师礼，“这位骑士在我的旅途中向我施以了援手，即便是出身圣殿骑士团也不能掩盖这个事实。”
    “任务？”萨尔蒂丝挑了挑秀丽的眉毛，“什么任务，能告诉我吗？”
    “……”法师沉默不语。
    “哦，得了吧，无非就是让你去找伯里曼塔那个老头子送个卷轴，真当我不知道吗？”赤焰魔女嗤笑道，“可惜你来晚了，伯里曼塔已经被杀掉了。”
    见法师露出一个“果然”的表情，她咯咯笑着补充道：“可不是我杀的，我只是顺便帮个忙把他的研究所烧掉而已，完成不了任务可不要怪我。”
    法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似乎能说的都被对方说了。
    萨尔蒂丝逗弄够了年轻的后辈，又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骑士，看了几秒后显得越发兴趣盎然：“……啊哟，难得一见的天赋呢，怪不得你舍不得放他走。”
    以她现今的魔法造诣，要看出骑士身上存在的魔力再简单不过。
    魔女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逡巡了几次，然后笑着举起了自己的法杖。
    “这次就先放过你们吧，反正我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她向法师抛了个媚眼：“不要说见过我，否则麻烦大的是你们。”
    然后火红的法杖一挥，她的身影消失在传送法术的蓝光中。
    骑士这才稍微松了松紧紧握住剑柄的手，绷紧的肌肉也放松了些。
    “真是幸运，也许她的心情真的很好。”法师松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法杖，“传闻中的赤焰魔女可没有这么好打发，我们这算捡回一条命。”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骑士皱了皱眉说道，“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省省吧，帝都大街小巷都贴着她的通缉令，见过一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算什么眼熟……”法师重新施展了法术，水晶球里再次显现出周围一定范围内的情况，“好了，我们继续走吧，耽搁得够久了。”
    “魔法山脊没有她的通缉令，”骑士忽然拉住了他的手，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说她眼熟，是因为她长得和法师塔的罗拉娜大魔法师……几乎一模一样。”
    “……啊？”法师眨了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魔法山脊的法师塔主人，罗拉娜·威辛，和刚才我们见到的，你称之为‘赤焰魔女’的萨尔蒂丝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我可以认为……现在的魔法山脊已经不安全了？”
    “也许。”
    骑士这样说着，然后笑了起来，并向他伸出了右手：“现在开始，说不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共处了。赛加·西洛，我的名字。”
    “……罗伊尔·法伦纳德。”
    他们俩通过营地里的传送阵回到魔法山脊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灾后的慌乱。到处是驻扎在那里的骑士团成员和法师塔的学员，此时的他们已经顾不上两方由来已久的不和，共同为恢复被破坏的设施而工作着。
    赛加从路边拉了一个骑士问了问情况，对方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匆匆回答了他一句“大魔法师叛逃”就跑了，甚至没停下来歇口气。
    “……大魔法师叛逃，你是对的。”罗伊尔面色凝重地看着银发的骑士，“也许我们该去找这里的管理者，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
    “不，那女人不是让我们别说吗？”赛加看起来并不认同他的看法，“你想，如果我们说了出去，带给我们的麻烦将非常大。”
    “可是魔法山脊是整个大陆的魔法起源地，也包括你们圣殿骑士团的光明魔法！”年轻的法师打断了他，他觉得这件事不善加处理的话后果将非常严重，“你想，萨尔蒂丝潜伏在魔法山脊这么久，甚至有了一个在法师协会注册的假名……她还以这个身份通过了大魔法师的考核！这个法师塔可是在她接手之后才更名的……万一她盗走了什么秘术呢？”
    “盗走了什么是肯定的，她不是已经说过她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赛加说，“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她没有盗走什么，说不定我们也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可是法师塔里……你一个骑士团的肌肉蠢蛋懂什么！”罗伊尔瞪了他一眼，“我要去找管理者！”
    “魔法山脊没有能独自掌权的管理者，素来是由法师塔的主人与驻地的最高级骑士……好吧，现在的确只剩一个掌权者了，你如果坚持的话，我带你去。”
    “当然。”法师点了点头。
    魔法山脊的圣殿骑士团首领是八级骑士乌拉尔，年龄已经超过五十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身形高大健壮，金铠闪闪发光，佩剑显然经过光明魔法的祝福加持，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金光闪闪的神圣模样。
    罗伊尔进门后就被闪了一下，心里暗骂一句骑士团的走狗，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尊敬的八级骑士乌拉尔大人，我是帝都卡西德莱魔法研究所学员罗伊尔·法伦纳德，为执行秘密任务而来。”
    “……我可不记得我这里有什么跟帝都魔研所相关的任务。”乌拉尔语气不善，居高临下地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显然并未将这个小小的学员放在眼里。
    “确实，这个任务的关系人并不是您，而是伯里曼塔大魔法师。”罗伊尔依旧谦恭地略略欠身，继续说道，“可是来到这里后我才得知伯里曼塔大魔法师遇袭身亡，罗拉娜大魔法师叛逃，所以这件东西我认为应该交给作为魔法山脊目前最高领导人的您，那样会比较妥当。”
    似乎是被“最高领导人”愉悦了心情，乌拉尔的语气总算好了些。他终于舍得正视眼前这个小小的魔研所学员，颇有兴趣地问：“帝都来的？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一件……武器，不过也许您无法驱动，因为它是件卷轴。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想先向您汇报，我可以请带我回来的那位骑士和我一起向您禀报这件事，以示我没有说谎。”
    很快赛加也被叫了进来，乌拉尔站在他们面前，鹰隼般的目光将他们俩轮流审视了一遍：“……好了，要禀报什么就快说吧，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你们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他傲慢的态度让罗伊尔很不高兴，事实上也没有哪个法师喜欢见到死对头在自己面前扬着下巴说话，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将在森林里遇见萨尔蒂丝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乌拉尔的脸色严肃起来：“你们在森林里……遇见了‘赤焰魔女’？”
    “是的，骑士阁下。”
    “……”乌拉尔看了站在一旁面色平静的赛加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大声对门外招呼道，“进来点人！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罗伊尔脸色一变：“骑士阁下！您没有理由这样做！我们将情报带给了您！”
    “噢，是的，情报。”乌拉尔看着几个骑士将他们围起来，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椅子上，“一个对你们来说很不利的情报。
    “没有人告诉你们，‘赤焰魔女’萨尔蒂丝化名罗拉娜·威辛潜伏在魔法山脊，盗走了驱动守护法阵的恒能量石吗？”
    “我们对这件事不清楚，而且您也没有权利拘禁一个为帝都魔研所效力的魔法师！”罗伊尔愤怒地举起了法杖，杖尖闪耀起红色光芒，“我不接受您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我要求离开！”
    “年轻人，你离开不了了，见过萨尔蒂丝还能活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乌拉尔亲切地微笑着转向一边的赛加，“这位……赛加·西洛？来自我们骑士团的成员……你的待遇和你的法师朋友一样，你们将会被禁锢起来，送往帝都审判所。”
    “不。”
    赛加终于说了自他进房间以来的第一句话，同时他的手轻轻捏了捏罗伊尔垂在身侧的左手，宽大的法师袍让这个动作逃过了乌拉尔的视线，他平静地向乌拉尔行了一个骑士礼，然后——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剑尖闪耀起和罗伊尔的凤凰木法杖杖尖一样的红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