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第79章


出于责任感,罗石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他站起身,对坐在屋子对角线的一个书吏喊道: 
      “喂,老彭,三月份的粮草库存数据还在吗?” 
      “哦,就搁在那儿呢,后头右边起第三个柜子。” 
      罗石起身从屋后柜子里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几,展卷细读。他的眼神不断在这三份文件之间来回巡梭,文书上的数据象投入池塘的石头一样,在他脸上震出一圈圈惊疑的涟漪。到了最后,他不禁按住胸口,轻声地对自己惊叹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荀诩和杜弼到达粮田曹的时候日已西斜,曹内官吏都纷纷准备下班回家。这两个不合时宜的访客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 
      “对不起,荀从事。根据规定,粮草相关的文书都是机密。您需要填写三份申请表格,我们会尽快审议。”一名主管用纯粹事务性的冷漠腔调对荀诩说,并不时偏过头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现的很不耐烦。 
      荀诩强压住怒气说:“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大约三日,不过您知道,现在军情紧急,我们的事务也很庞杂……”官吏眯起眼睛慢条斯里地回答道,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同时心里催促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赶紧离开。 
      荀诩曾经与粮田曹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糜冲事件的尾声,荀诩要求截留怀疑藏有弩机图纸的运粮车队,却被粮田曹以“军情紧急”为由拒绝,结果导致图纸在最后一刻流入魏国。荀诩一直对粮田曹的这种官僚态度耿耿于怀。而现在,这种恶劣印象显然更深了。 
      荀诩猛然上前一步,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官吏。即使是东吴也曾经对他完全开放过情报资源,现在居然被自己国家里的小小机构吃个闭门羹,荀诩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伤害。他用食指指着主管,一字一顿地威胁道: 
      “现在是紧急事态!我以靖安司的名义要求开放档案让我们调查!” 
      “粮田曹是南郑的要害部门,任何调查都必须以不损害其正常工作秩序为前提。” 
      官吏丝毫没有退让。他明白丞相府内微妙的权力平衡,知道哪些摩擦必须予以重视,哪里摩擦可以置之不理。靖安司的后台是杨仪,而粮田曹是魏延将军的势力范围;杨仪断不会为了靖安司而去主动挑衅的。 
      看到对方这种恶劣态度,荀诩勃然大怒。他猛然顶到官吏面前,鼻子几乎贴到了对方的鼻子;官吏吓了一跳,颤着声音说你要干嘛?荀诩也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对方衣襟,挥拳作势要打。站在一旁的杜弼连忙挡住荀诩的去势,沉声道:“孝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荀诩这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怒气,悻悻松开已经吓的面如土色的官吏。 
      这番小冲突吸引了好几名书吏的视线,包括门口的卫兵也都朝里面张望。杜弼见状,拉住荀诩的胳膊悄声道:“既然已经跟对方撕破了脸皮,想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了,我们先走吧……”荀诩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啐,胥吏!”,然后和杜弼一同离开了粮田曹。 
      出了粮田曹的大院,两个人站在大门口等小厮牵马匹来。荀诩鼓起腮帮子,气哼哼地望着天空的晚霞不说话,两只脚轮流敲打着地面。杜弼笼起袖子睥睨着他,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厮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杜弼这才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去对荀诩说: 
      “孝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唔?”荀诩翻了翻眼皮。 
      “你是想派阿社尔半夜潜入粮田曹去偷吧?” 
      “…………” 
      “我明确告诉你,不可以。那会惹下大乱子的。” 
      荀诩冷哼了一声,露出被人说中心事的不舒服表情。就在这时候,一名书吏从他们两个人身旁走过,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偏过头小声说道:“两位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名书吏作了个手势,然后匆匆离去。 
      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二话没说,立刻紧跟上那个人。他们两个尾随着他走出粮田曹,一路七转八转到了城郊一处荒僻之地(粮田曹的办公地点本来就在城外)。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庙的内部缀满了蜘蛛网,神像被几寸厚的尘土覆盖,看不清楚本来样貌;墙壁上的土坯裂开很大的缝隙,看起来整个建筑结构岌岌可危。 
      三个人都进了庙以后,那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先仔细看看周围,再小心地把两扇糟朽不堪的木门掩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荀诩与杜弼。借着窗外落日的余光,荀诩看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身穿着书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显的墨迹与刀伤,这是一名老资格书吏典型的特征。他长着一张循规蹈矩的方脸,但现在的表情却混杂着不安与兴奋。荀诩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状怪异,里面显然藏着一些硬东西。 
      “两位大人,请问你们是军正司的么?”书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荀诩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书吏露出如释重任的表情,但接下来却又欲言又止,左手不时摩挲着右边的袖管。 
      “不必紧张,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荀诩知道这时候需要软性诱导,否则对方可能会临时反悔。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 
      “说出来吧,也许在我们眼中那是些有价值的东西。” 
      听到荀诩的鼓励,书吏这才犹犹豫豫地从袖管里抽出几根竹简,握在手里,正面朝上。 
      “我是粮田曹的书吏罗石,我怀疑……呃……只是怀疑……粮田曹内部——或许是押粮部队内部——有人在非法侵吞南郑的储备粮草。” 
      荀诩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军正司是汉中的纪律检查部门,官员的渎职、贪污以及滥用职权都归他们管。罗石显然把他们误认成是军正司的人,于是来举报腐败事件。但荀诩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而是继续听下去。 
      “我今天检查了一遍三月份、四月份的粮草库存与押粮回执,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三月底的时候,南郑的粮草库存官方记录跟前线存粮比例是五比一;这一比例在四月初升到了七比一。” 
      “这个比例说明了什么?” 
      “是这样的。”罗石一涉及到专业问题,说话就流畅起来,“这是后方粮草库存和前方粮草库存的一个比值,比值的高低说明了我军补给力的持续能力以及补给线的运输效率。比例越高,说明运补效率越低。一般来说,这个比例应该是在四比一,战时可能会升到六比一或者七比一,超过七比一就意味着前线出现了粮草不足的状况。” 
      “明白了,继续。” 
      “这个情况持续到四月中旬仍旧没有好转,与前线存粮比例攀升到了八比一;但四月底的时候,这一比例突然回落到了六比一。我查阅了相关记录,发现这个比例的下降并非因为运输效率的改善,而是帐面上的数字被人调整……” 
      荀诩挥了挥手,颇为无奈地说道:“技术细节可以略过,直接说结论吧。” 
      “哦……好……”罗石有些尴尬,“简单来说,有人篡改了四月份的南郑粮草库存绝对数,以致从帐面数字上来看前线补给很充裕;而根据真实库存量,前线从三月底一直持续的补给危机实际上依然存在,没有好转。”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证据吗?” 
      “我手里恰好有一份四月份的库存统计表,这是我在四月十九日亲自去核实过的;而那份被篡改过的统计表则是在四月二十日公布出来的。两者之间的库存量相差了将近五十万斛,据此计算出的前线粮草状况当然也就截然不同。”罗石说完把那几根竹简交到了荀诩手里。 
      “换句话说,有人试图通过修改库存数据来掩盖前线的补给问题?” 
      “是的,前线的粮官是参考那份篡改的数据来做调配的。只要它还没被纠正,前线就会误以为后方正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上来,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粮食。篡改者就可以利用差额中饱私囊了。” 
      “唔,我们明白了。”杜弼说,荀诩若有所思地将那几枚竹简反复观看,没动声色。 
      “希望你们能够尽快采取行动,不然时间长了对我军是一个极大的损害。”罗石咽了咽唾沫,又紧张地补充道:“还有,你们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是我举报的?我听说军正司有这样的规定……” 
      杜弼宽慰他道:“放心好了,整个调查过程都不会提及到你的存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