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第87章


坐骑发出一声哀鸣,朝着一侧倒去;骑士猝然不及调整姿态,也跌落在地,被轰然倒下的马匹重重地压住,动弹不得。 
      在大约五十步开外,荀诩将弩机垂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射击好手,这是谁都没留意过的。 
      逮捕过程前后只持续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时间,两名骑士均被制服,各有两名士兵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胳膊,另外还有两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终于……结束了吗?” 
      荀诩心里一阵激动的震颤,两只腿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结局,但现在反而让他感觉缺乏真切的实在感,象一个易醒的梦一般。 
      他走到第一个骑士面前,伸出手揭开他脸上的袍角,然后微微冲他鞠了一躬:“李都护,我们又见面了。”李平原本方正严谨的脸现在看起来既惊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从宽阔的额头流下来;他刚才被马匹压折了腿,现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荀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绝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个大赌注,现在输了,将自己的一切都输了进去。昨天他还是蜀汉堂堂中都护,现在却沦落成一介阶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着荀诩嘴唇翕张,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来人,给李都护治疗一下他的腿。”荀诩吩咐道,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压着他的胳膊,丝毫也不反抗。荀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没有一种表情能够准确无误地描绘出他此时的心潮。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到建兴九年,整整三年,将近三年的争斗,将近三年的追踪,到今天这一切走到了终幕。荀诩看着与他只有一层薄薄锦袍相隔的对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发现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无法禁锢心脏的跃动。只需轻轻一振臂,蜀汉就能够除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荀诩会犹豫吗? 
      答案是不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遮挡的袍角拉了下来。 荀诩与烛龙终于直面相对。
            zhoudf2005-09-07 12:50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荀诩在东吴任职的时候曾经请教过郤正,得知“烛龙” 
      乃是传说中一种人面龙身的神兽,口中衔烛,在西北无日的幽阴之处。这一称谓典出自《山海经》,郤正还特别热心地找来《山海经.大荒经》的原文,上面写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荀诩当时就想,传说中的烛龙和“烛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讽刺的是,烛龙靠口中的蜡烛为黑暗带来些许光明,而“烛龙”则一直致力让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乱。这个代号的创作者——烛龙或者郭刚——还真是有些冷幽默。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烛龙”为靖安司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麻烦,把他称为蜀汉有史以来最具破坏性的魏国间谍一点也不为过。荀诩为了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历经无数次的失望与失败。所幸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汉建兴九年五月六日即将彻底结束。 
      烛龙在临近终幕的最后一步从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他就站在荀诩前面,毫无遮掩。 
      荀诩一手握着扯下来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对准烛龙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机上,轻轻地说道:“原来是你。”萦绕了三年多的疑问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却看不到兴奋,反而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平静。 
      烛龙尽管被两名士兵紧紧夹住胳膊,可他仍旧保持着安详的态度,安详的简直不象是一个正在经历惨重失败的间谍,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乐的隐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佩服啊。”烛龙说。 
      “你居然现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诩冷冷地回敬道,手中的弩机仍旧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在这个场合之下,多愁善感的个人情怀与牵绊被完全抽离,现在荀诩是一名纯粹的靖安司从事,他的腔调也变成了纯粹事务性的单调冰冷。 
      “不得不承认,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从事。我从来没预计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环境下干的这么好。” 
      “想表现出失败者的大度么?”荀诩冷笑一声,嘲讽地说道:“这些恭维话你还是留到南郑再说吧朋友,到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我保证那会是一次深刻细致的谈话。” 
      烛龙的语调还是不急不躁:“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孝和?” 
      听到他这句话,荀诩晃动的手停住了。烛龙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让荀诩感到很焦躁,这个该死的间谍已经被控制住了,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产生无法捉摸的不确定感?那种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的自信,抑或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说你现在就想跟我谈谈?”荀诩以退为进了一步,同时感觉到很恼火,因为现在明明是他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想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荀诩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中天偏西一点的太阳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热不堪的土黄色调岩山,道路两端的荒僻景象让人窒息,全无生气。但是,这里毕竟是靠近敌境的地带,假如他和烛龙在此地悠然相谈,而此时恰好魏军有接应部队赶来的话,那局势可就会完全逆转。 
      “如果孝和你担心会有魏人的接应部队,那么我们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个你可以放心无虞的地方。”烛龙看穿了荀诩的心思,抢先说道。 
      荀诩的表情有些尴尬,不知不觉间烛龙在谈话上占据了主导,这让他处处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来这不够严肃,于是连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自然会选择适合地点,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烛龙没再说话,仅仅露出一个荀诩熟悉的笑容。这多少让荀诩有些感伤。于是他把身子转过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颤。 
      这支小分队随即在荀诩的催促下踏上了来时之路,队伍离开时比抵达时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藤皮绳捆缚住四肢,分别被一名骑手押在坐骑上动弹不得;在他们四面还各有四名护卫骑兵,封锁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线。一路上荀诩远远地观察着那两名俘虏,两个人都保持着平静,只不过其中一个是丧失一切后的极度颓丧,而另外一个则是无可捉摸的神秘安详。 
      这支队伍沿着原来的路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边缘。这里有一处溪水汇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为人马补充水源的落脚点。 
      钟泽命令先把两名俘虏绑在树上,派了专人看守,然后喝令解散。疲惫的士兵们一听到命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高兴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边用双手捧水痛饮,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时间林中热闹非凡。 
      荀诩用羊皮囊装满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对准了他的嘴:“李都护,请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张开嘴“咕咚咕咚”痛饮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于一条水线顺着下巴流到了胸前,把华美的锦衣濡湿。 
      “很抱歉这里没办法煮茶,委屈都护的口味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李平呵呵一声苦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水迹。这位中都护自从被捕以来,还没有说过话。荀诩收起皮囊,从李平身旁离开,来到了烛龙跟前。 
      “要喝吗?” 
      “作为恳谈前的润喉是必要的,谢谢了。”烛龙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并喝了一大口水。 
      “恳谈么?我更喜欢称之为‘一个叛徒最后徒劳的辩解’。” 
      荀诩丢下这句话,转身叫来几名士兵解下烛龙,把他带到树林深处的某一棵松树旁,将其重新捆好。这里距离池塘约有二三十步,中间隔着一块屏风般的青条大石与几蔟绿竹林,十分荫凉幽静,偶尔还会有散发着松树清香的山风吹过。荀诩见烛龙已经绑定,挥手让士兵们分散到附近巡逻——无论谈话内容是什么,他都不希望旁听的人太多,这是情报人员的天性。 
      士兵们顺从地离开了,很快现在这里只剩下荀诩和烛龙两个人。荀诩搬起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在烛龙对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视住烛龙的眼睛。 
      “为你自己辩护吧,然后我来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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