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第98章


士兵“啪”的一声把木门关上,拿一条铁链将整个囚笼牢牢地锁住。 
      “好,绑妥了,走。” 
      听到后面的人挥手示意,前面的车夫一挥鞭子,两匹马同时低头用力,整辆囚车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车轮在黄土路上发出巨大的碾压声。 
      马谡随着车子晃动身体,全身不时被毛刺弄疼,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返回益州;现在马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隔着木栏,失落地望着远处帅府的大纛。很快他就连这样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为这辆囚车逐渐驶离了西城,汇入大道上尘土飞扬的拥挤车流,跟随着汉军的辎重部队与西城百姓向着汉中的方向缓缓而去。 
      当这些辎重部队离开之后,汉军的主力部队也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他们将西城付之一炬,然后一营一营徐徐退出了魏境。整个过程非常周密,这种从容不迫的撤退行动堪称是一个军事上的杰作,只可惜这并不能挽回汉军败北的命运。 
      对于蜀军的举动,魏军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追击。张郃认为既然已经顺利将蜀军逼退,那么没必要再勉强追杀,徒增伤亡——讽刺的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恰恰就是战死于追击蜀军的途中——于是魏军转过头来,将精力集中来对付失去外援的陇西叛军。 
      魏太和二年,蜀汉建兴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比起失意的汉军全体军兵相比,马谡的意志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仅要忍受烈日与饥渴,还要忍受周遭好奇与鄙视的目光。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刚到西城的那股愤怒与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颓唐;这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环境,倒不如说是马谡已经单纯的体力不济;现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尽快抵达汉中,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倾诉。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马谡就这么抱着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笼里一动不动,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围的人逐渐习惯了他的安静,也由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熟视无睹;押送的士卒偶尔会问问他的健康状况,更多的时候就索性让他一个人独处。 
      在这期间,马谡也曾经见到过几名昔日的熟人与同僚,不过他们都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与他直接交谈,这让马谡希望托第三者传话给丞相的企图也破灭了。 
      第一个走过他身边的是汉军督前部镇北将军魏延,这名黑脸大汉对于马谡一直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准确地说他对丞相府里的那群书生都没有好感。他提着自己的长枪慢慢从马谡的囚车旁边走过,只是微微把眼睛瞥过来斜着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后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第二个走过来的是一个马谡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比起马谡的年纪要小的多,头戴着绿巾短帽,颧骨上沾染着两团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红,那是长年风吹的结果。他的脸部轮廓虽没马谡那么雅致,但却多了一份粗犷之气。他路过囚车的时候,恰好与马谡四目相接;然后两个人彼此都将视线移开,各自走各自的路;那个时候马谡还不知道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姜维,也不知道两人的再度会面,将是很久以后。 
      第三个走过的是丞相府的长史向朗。马谡看到他到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与向朗在丞相府一为参军,一为长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间相处甚厚;丞相府的人总以“高山流水”来形容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看到马谡的囚车,却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打了一个手势;马谡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镇之以静”;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过这毕竟令马谡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自从街亭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应。 
      最后一个走过的就是王平,他握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刻意躲避着马谡的眼神。快靠近囚车的时候,他猛地一踢坐骑,飞快地从车子旁边飞驰而去。马谡甚至没有投去愤怒一瞥的时间。 
      马谡期待已久的丞相,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此,马谡只是喃喃地对自己说:“到汉中,到了汉中,一切就会好了。” 
      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支大军终于平安地抵达了汉中的治所南郑。辎重车辆和疲劳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拥挤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马的嘶鸣与人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同样疲惫的蜀汉正规军则还要担负起警戒治安的职责,打着呵欠的士兵们将手里的长枪横过来,努力让这一团混乱集合变的有秩序一些。 
      诸葛丞相坐着木轮车慢慢进了南郑城,在他身边,手持帐簿的诸曹文官们忙着清点粮草与武器损耗;而武将们则为了清理出一条可供出入南郑的大道而对部下大发脾气。 
      “看来这将会热闹一阵子。” 
      丞相闭着眼睛,一边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地晃着羽扇。武器的入库、粮草的交割、迁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编组,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公文奏章,要处理的事情向山一样多。不过目前最令他挂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说明这一次北伐的失败。 
      这一次不能算做大败,不过汉军确实是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与钱粮,并且一无所获;比起战前气势宏大的宣传,这结局实在差强人意。朝野都有相当大的议论,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困境;为了能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首先就必须厘清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究竟谁该对街亭之败负责。 
      一边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的诸葛亮走进相府。他顾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书房,习惯性地铺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这时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丞相,费褘费长史求见。” 
      诸葛亮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随即将毛笔搁回到笔架,吩咐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手持符节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人四方脸,宽眉长须,长袍穿的一丝不苟,极有风度。他还没来得及施礼,诸葛亮先迎下堂来,搀着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问道: 
      “文伟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东吴那边联络的如何了?” 
      费褘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办理,吴主孙权对于吴蜀联盟的立场并没有变化。”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他们对于丞相您的北伐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晤,倒真象是吴国人的作风。” 
      诸葛亮略带讽刺地点了点头,东吴做为盟友并不那么可靠,只要他们能对魏国南部边境保持压力,就是帮蜀汉的大忙了。两个人回到屋里,对席坐下,费褘从怀中取出一卷公文递给诸葛亮, 
      “吴主托我转达他对丞相您的敬意,并且表示很愿意出兵来策应我国的北伐。” 
      “哦,他在口头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诸葛亮朝东南方向望了望,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随手将那文书丢在一旁,“文伟这有次出使东吴,真是居功阙伟。” 
      “只是口舌之劳,和以性命相搏的将士们相比还差的远呢。”费褘稍微谦让了一下,然后语气谨慎地问道:“我已经回过成都,陛下让我赶来南郑来向您复命,顺便探问丞相退兵之事……” 
      诸葛亮听到他的话,心中忽然一动。街亭这件事牵扯到军中很多利害关系,连他自己都要回避。费褘一直负责对东吴的联络事务,相对独立于汉军内部之外,而且他与诸将的人缘也相当不错;由他来着手调查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诸葛亮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的心理——委派费褘做调查,会对同为丞相府同僚的马谡有利不少——他们两个也是好友 
      “贼兵势大,我军不利,不得不退。”诸葛亮说了九个字。费褘只是看着诸葛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丞相还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难辞其咎;不过究竟因何而败,至今还没结论,所以文伟,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愿闻其详。” 
      于是诸葛亮将街亭大败以及马谡、王平的事情讲给了费褘听,然后又说:“文伟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么由你来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费褘听到这个请求,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右手捋了捋胡须,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一介长史身份介入军中进行调查,很容易招致敌视与排斥。诸葛亮看出了他的踌躇,站起身来,从背后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给他。 
      “文伟,我现在任你为权法曹掾,参丞相府军事;将这方丞相府的副印给你,你便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丞相府之名征召军中任何一个人,也可调阅诸曹文卷。” 
      诸葛亮说到这里,将语气转重,“这件事要尽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启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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