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36章


  本欲上前驱散人群的兵士见跪地的多是祁人,便扯过几名赵衍百姓问话,不想众人皆是听信了谣言而来——阿七这才回过神,抱起二喵冲到人群跟前,大声辩白道:“它只是我途中捡的——”
  周遭乌乌央央的祷祝声连作一片,轻易便掩盖了阿七的话音,而她试着近前一步,众人便膝行退后一步,人群中又有不少妇孺孩童,有胆大的孩子被母亲抱着,竟伸手去抚白狐垂下的长尾,吓的二喵背毛炸起老高——阿七悻悻然闭了口,无人听得进她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她百口难辩。
  影邑的祁族百姓已将二喵误认作庇佑玉境的雪狐——阿七此刻还无暇细想其间利害,心中只是惴惴,莫非木良已身遭不测?
  正因眼前这一幕而手足无措,身后苏岑已阴沉着脸色,分开众人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与众人隔开,也一并替她挡住了头顶刺目的日光。
  “怎会这样,”阿七抬起头茫然将他望着,心中怀着愧疚,“似是。。。。。。我又给你惹下了麻烦。。。。。。”
  还未听到苏岑答话,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是守城兵士护送着一名探骑策马而来。及至稍近处,骑手猝然坠落马背,跪倒在苏岑身前。
  苏岑一把将他扶住——来人面色苍灰,双唇干裂,一开口便咳血不止,再难吐出一字。
  阿七赶忙蹲下身去,接过紧攥在此人掌中的两面幡旗。展开看时,一面黑底镶金绣四爪水龙,另一面则是青金绘就的鹰翼苍狼——旗面之上沾满尘土与尚未凝涸的鲜血。
  “是宸王与坦鞑?”阿七跪坐在苏岑身侧,强压着喉中的颤音低声道,“他们距此已不远。。。。。。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无人答她,只见苏岑霍然而起,“传令诸将,中帐议事!”
  阿七被再次囚起,由重兵看守。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只是这一次,她却摸不透对方的用意。
  他究竟是将她当成了暗通敌营的细作?抑或只为了阻止她随意行事?阿七无从揣测,正如她亦想不明白,为何坦鞑会放弃东进转而向西,而宸王本该固守定北,为何却也偏偏来此?
  这许多她未能预料之事,隐隐透着诡异。许或她离真相只不过一步之遥,却再难迈出那一步。脑中一片混沌,心底则是无尽愧悔——原本想要拼力维护之人,如今反倒一步步被自己拖着,陷入无妄之灾。
  而眼下受她所累的,非但是苏岑与他的数千部众,更有这本可偏安的边地小城,与影邑满城百姓。
  此时她还不知,夜兰山外,分散四处的异族部落正渐渐聚集——颁多贺的博额阿古金已使鹞鹰将“神旨”传至祁地各处,除却西炎王廷的大博额,北祁与西炎散部的祭司皆已随着部族首领纷纷来此——此前西炎与北祁诸部首领齐聚一地,距今已百多年,彼时诸部曾指神山为誓,议定西炎北祁各自以山为界,结盟百年互不进犯,而后究竟何人率先违背诺言,已是不得而知——故而今次,即便早有人看出这不过又是一场阴谋,可仍旧无一人敢公然忤逆“山神之旨”。
  
五四 雪满弓刀铁衣寒(9)
 摇曳灯影中,蓍草与兽骨散落一案。女子伏在灯下,睡去了一般,却是在细细饮泣。过去十多年中,她从未如此哭过,如此无助。。。。。。又绝望。
  明明该恨这个男人,可偏偏无法恨他,亦离不开他。
  她本该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他,让他永远失去那个女人,谁知如今,她竟再也卜算不出那女子的命数!
  满心的忿恨幽怨令齐儿泣不成声,却依旧不能打消去他帐中寻他的念头——而再次站在他面前,亦不过是将说过的话再道与他一遍。
  许是因了这副梨花带雨的娇弱姿态,暄竟未将她推开,任由她哭倒在自己怀中。
  一身冷硬的铠甲尚未卸去,还带着征场上的杀伐之气,而一个娇软柔嫩的身子却轻偎其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甜香。这花朵般柔媚的女子,他并非一次也未看在眼中。而一瞬间的心思微恍,眼尾的余光,仍瞥见帐外一晃而过的身影。
  怀中女子如此冰雪聪明,觉察出他手臂微松,便轻轻抽身,转而拿起他搁在案头的佩剑,取过剑粉细细擦拭,口中轻声提醒他道:“许是西来的探报。”
  停了一刻,才听他沉声命人进来。
  探报极短,暄一眼扫过,便随手凑向烛火之上点燃,面上无波无澜。
  “近日卜出的卦象,俱是空卦。”齐儿终是说道,“如此看,此后这段时日,正应了天命难演。即便你不信天命,可西去究竟几多凶险,你心中难道全无分寸?”
  “西去之险,不在西而在东。”只见暄静静说道,“可无论如何,必作西行。”
  齐儿盯着他,忽而笑道:“。。。。。。疯子!”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人,“果然与她一样,非但自己荒唐,叫人也跟着行那荒唐之事!”
  暄并不知她口中说的是谁,亦无意深问。
  齐儿便又追问道:“此一去,你可曾想过自己有几成胜算?”既是问了,索性一问到底,“若她死了,或是不肯回来,又或是任凭你竭尽全力,她却仍旧落入旁人之手。。。。。。到那时又该如何?”
  只见他似是笑了一笑,答非所问:“倘若不肯留在定洲,我会将你平安送至川东,你无需多虑。”
  “不必再提这个。”齐儿带着一丝怨气别开眼去,“若要走时,我自会走,无需人送!”
  齐儿不再言语,似是等他接话,而他却沉默下来。
  齐儿等了许久,暗暗想着心事。抬眼再看时,只见他将手支额,阖目倚坐在案边,自顾养神。齐儿明知他醒着,可即便是醒着,他也不肯接她的话——从最初相识一直到如今,她是如何待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一念至此,委屈的不能自已,眼眶又微微红了,可这一回,除了感伤,终是多了一丝倦。
  她到底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些时日,定北直至江门的水陆布防皆由他亲力督办,他明明知道眼下该做何事,不该做何事——应是坐镇定北扼守江门,而绝非孤注一掷分兵西去!
  “如今你的行事,愈来愈像一个人。”齐儿喃喃道,“便是公子恪。而他恰是我顶顶瞧不上的一个人。他这一生之中,值得一提的,也唯有昙英阁的一场大火。”
  “即便是那场火事,”暄终于开口说道,“也实在不值一提。自以为瞒得过天下人,到头来却只瞒了他自己。”
  如此评论一位先祖,语气近乎嘲讽,而此刻自他眸中透出的凌厉与倨傲,已绝不仅仅是轻慢——齐儿怔怔望着他,竟隐隐生出一丝惧意——恣意放浪是假,谦恭肃谨亦是假,莫非眼前这副面孔,才真正出自他的本心?
  原本要再劝一回的话,突然觉得不必再说。“是,是我料错了。”齐儿凉凉一笑,带着些心灰意冷,“你怎会是公子恪那样的人。。。。。。”
  透过窗棂望去,墨蓝天幕中稀稀落落三五粒星子,显得夜色格外寂寥。细细算来,这日恰是正月廿九——立春已过了,灯节也已过了,眼看便是二月,依旧如此的冷。
  阿七虽被关着,却并非全然不知外头的事。这小小一座城池,方圆不过二里,城外喊杀震天,人在城内听得清清楚楚。就好比眼下,外头静悄悄的没了人声,她便知战事又暂且歇了一歇。
  接连几日,幽酋多穆亲往城下叫阵,指名向苏岑讨要神使与雪狐,放言讨得便可罢战,如若不应,必要攻入城内,放火屠城。
  苏岑却置若罔闻,只下令驻军严守,军中已颇多怨言——趁着午间与她送饭的功夫,阿七问雷英道:“苏将军还好么?”
  将佐武卫引至影邑的是她,令颁多贺尾随而来的亦是她,她早已坐实了奸细的虚名——雷英一脸漠然并不应声。
  “告诉苏岑,若不杀我,便放我出城让我自生自灭吧——”阿七向他道,“我已在人前许下那样的重誓,即便是死,亦不过是应了誓,绝无怨言。”
  雷英仍旧置之不理。
  如是三两日,阿七终于换了另一番言语,只请他备些衣物与自己换洗。
  这次总算有了回应,隔日便有人送来了清水并洗漱之物。
  阿七细细将自己收拾妥当,无奈头发仍是难以束起,索性只好披在身后。捎带着又将二喵摁进去洗了一回,顾不得二喵拼命挣扎,口中安抚道:“上回沾水莫不还是在潼口?如今阿喵你要随我出去唬人,还是洗干净些为好——”
  一时间洗好了,便将二喵丢在一旁晾着。二喵浑身透湿甚是不爽,没精打采远远趴着不肯近前,时不时朝阿七瞥去一眼。
  阿七则只管对着铜镜,因未见胭脂,便使劲将唇上咬出些血色,又擎着镜子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自言自语:“这样紧的衣领,这样宽的腰身,可怎么好呢。。。。。。”
  天将过午,仍是雷英进来与她送下饭食。
  屋内到底比外头暗了许多,即便如此,一照面仍觉她似乎与往日不同,不及细想,只见阿七冲自己轻轻一笑——雷英立时别过脸去,回身便走。
  阿七却开口将他叫住,笑眼望着他道:“只这一次,请将军稍晚些过来。若他不肯,便将这荷包交与他,叫他往后也不必来了。”一面说着,递上一只织锦荷包。
  耳际蓦地一热,雷英木然接过荷包——走出很远才突然想起,她虽仍是一袭男装,却不曾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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