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38章


  木良很快被守在帐外的颁多贺武士押走。稍后又进来一名男子,令她不曾料到的是,来人正是幽酋多穆。
  传闻中凶残嗜血的颁多贺首领,竟是个极英俊的男人——岁月似乎对他格外优容,二十年前便已蜚声祁地与西炎,而眼下,除却被草原上的烈日灼成灰白色的淡金须发,此人望去几乎正值壮年。
  而他腰间斜挎的,是一把看似十分笨重粗拙的铁剑,并非传说中镶有蓝宝与人骨的月刀。
  不知是否因了阿古金在她额间施下的咒语,她竟抬起头静静打量对方,而未觉得害怕。
  许或阿七的目光太过平静,又许或从未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与他对视——男人忽然展露出一丝笑意,眼角与唇边的笑纹终于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过半百之人。
  “阿古金说你来自东土——”他的嗓音沧桑而沙哑,正是阿七想象中他的声音。
  这句话却令她十分不解——无论北祁抑或西炎,出于对山神的敬意,任何一个部族首领都不会直呼自己部落中祭司的名姓。
  “人们说你就是神使——我原本不愿相信。”首领的神色重又变得肃穆,“不过如今看来,他们说的也许并不错。”
  “传闻并非总那么可信,也并非总是空穴来风。”不知为何,阿七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仿佛不是她,而是由另一个人说出这一番话,“正如同,许多人宁可相信阁下只知屠戮掠夺,却不愿相信阁下才是西炎与北祁最伟大的英雄,如雄狮一般拥有无比的勇气——当之无愧该作他们共同的君主。”
  幽酋多穆蹲下身来平视着阿七,“如果你真是神使,那么你该知晓,多穆并不是英雄,恰恰相反,他曾是个懦夫。如今他能引以为傲的,也绝不是勇气,而是,忠诚。”接着他说道,“我来是想知道,山神究竟何时会让雨雪降临。”
  “任谁也不能真正参透神的心意。。。。。。”阿七说这话时,脑中一片空白,却无法不继续说下去,“即便是最尊贵的大君,也只能静下心来等待。”
  。。。。。。夜兰山北,水湾南岸,祈求雨雪与迎接神子的祭台很快被筑起。坐在高台上四望,无垠荒原与绵长山脉彼此相接,一直延伸至天际。
  身着兽皮缝制的宽袍,头顶嵌有五色彩石的硕大银冠,其上插满各色鸟羽——滞在祁地这么久,阿七还从未见过如此多毛色各异的鸟雀;而腰间束带上坠了条白色狐尾,这令二喵十分抗拒——她不得不将二喵紧紧箍在怀中,生怕它逃掉,另则也为了取暖。
  俯瞰着台下彻夜不息的篝火与日日涌来的人群,这些人来自不同部落,许或西炎,许或北祁,甚至遥远的海东——阿七时常觉得困惑——他们在祭台下诵祝的如此虔诚,为何却将神明面前立下的盟约视同儿戏,转身便能背弃?
  所有人都在静候女祭司口中那场初雪,初雪却迟迟不至。一日日过去,空中已找不到半缕浮云,风也渐渐偏转了方向,这一日终于从夜兰南麓刮来,打在面上已不似先前那般干冷难耐。
  阿七用手指梳理着二喵的被毛——雪色被毛之下已钻出一丛丛灰绒——冬去春来,它就要退去雪绒,重新成为一尾青狐。
  喉中带着难以压抑的颤音,对二喵喃喃道:“如今一粒雪也还未落,阿喵,难道我们便要撑不住了么。。。。。。”若被人发觉她带来的并非雪狐,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会殒命于此么?
  不同以往,这一回,阿七似乎格外惧怕死去。
  
五七 雪满弓刀铁衣寒(12)
 深夜时分旷野中逐渐有零星火光燃起,各个部落的祭司们都开始占卜,终于有一日,流言传进了颁多贺的王帐——祭司们推演不出神迹即将临世的征兆,初雪不会出现,颁多贺不过是假借山神之名召集各部,企图篡夺西炎王权,甚至一统西炎与北祁。
  各部皆带来了自己的精壮人马,异动一触即发。只是众人都心怀忌惮——幽酋多穆麾下三千勇士、颁多贺的“鹰骑”此刻就驻扎在籍水南岸。
  颁多贺人将自己的战马称为“鹰”,他们的马只有浅金与纯黑两色,幽酋多穆曾将一匹纯黑儿马赠与西炎国主,恰是那匹马,之后被辗转送去了祁地——作为赵衍储君迎娶北祁郡主的聘礼。
  即便是狂傲不可一世的别族首领,也不得不承认山神对颁多贺部的眷顾——颁多贺拥有世上最英武的战士,最快的马,与最美艳的女人,贸然与颁多贺相抗,绝非明智之举。
  。。。。。。冷雾笼罩下,这一夜,仿佛总也到不了尽头。天幕漆黑好似浓墨,暗暗涌动着诡谲莫测的积云,令人望而生畏。
  身在梦中亦同样如此——没有月,也没有星光,唯有一盏牛油灯还亮着,被女祭司托在手心,映着她绝美的面孔。
  阿七目光迷离,静静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烛焰,“无人能动摇他的心志,他这一生,甘愿追随大君,做大君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剑。”
  微弱的火光在祭司眸底一闪,旋即熄灭,因此阿七没能看到对方失望至极的神色。
  这时白狐突然醒来,不安的蹭着她的脚踝——西北方悄然现出的火光撕裂了无边暗夜,极快的朝着籍水南岸而来;隐隐轰隆声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飞驰战马还是滚滚雷鸣。
  “雷声”越来越近,终于,阿七脚下恹恹欲熄的篝火仿佛被唤醒一般骤然腾起,火舌几乎漫上祭台;而于此同时,来自祁地的各个部族在水北燃起大片火把——
  魆魆夜幕中火色透着血样的红,连祭司也换作一袭黑袍,与夜幕融为一体,唯有阿七脚下白石与牛骨堆建的祭台,被篝火包围着,远望去如同高高堆起的积雪。
  首领策马立在队列最前,疾风扫过,肩披的暗红色大氅仿佛急振欲起的鹰翼。在他身后,颁多贺数千武士紧握兵刃,竭力按压着身下焦躁不安的马匹。
  轰隆声更近,仿佛疾雨欲来,荒原上随之卷起巨浪——是无数飞奔的骏马踏起的烟尘。
  几乎所有人都循着幽酋多穆的目光望向西北,西北席卷天地的阵势令他们忽视了东天边的一线光亮——那本该是极微弱的晨曦。
  唯有阿七望见了趁着稀薄夜色悄然逼近的马群——他们沿着夜兰山唯一的谷口逆风而来,借烈风遮掩了马蹄声。
  双目紧紧追着那些人,心也渐渐悬起,不知为何,她只觉那不会是苏岑,即便苏岑会来,那些也不仅仅是他的人马。
  若不是苏岑,又会是何人?
  东来的马群越来越近,行经水北,终于被北岸坦鞑部的祁人先一步发现——水北突然骚动起来,他们认出了来人的旗帜,立刻便恨得双目通红,锋线上眼看就要拔刀相向。
  是北祁固赞部。
  几名男子快马冲向阵前,怒斥固赞部勾结赵衍,临阵通敌。这几人皆是坦鞑手下副将,口中所说亦是实情——早前坦鞑纠集各部祁人南下攻打定洲,不料却遭衍国离间,固赞部临阵倒戈,致使坦鞑攻城之日腹背受敌,是役大败,坦鞑本人更因中箭险些被俘。
  此刻阵前立马之人恰是固赞部首领固赞班岱,面对坦鞑部下的指面唾骂,班岱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坦鞑部于是愈加嚣张,不但开始谩骂固赞先祖,更讥讽固赞先祖曾自愿认坦鞑首领为父,承诺世代向坦鞑部进献少女与牛羊——固赞部受此屈辱已非朝夕,当下便有人按捺不住要挥刀向前,却被人群内一声高喊拦住。
  只见一人排众而出,驱马上前——虽与固赞部同来,所穿的却是中土军士的环锁轻甲,面上戴一副青金所制半脸鬼面,露出冷厉薄唇与清瘦下颌——那男子用祁语扬声道:“祭坛之下不可与同胞兵刃相见,不正是你们祁人的规矩?今日来只为共同祭祀山神,何必提此旧怨!”一面说着,请出一名伛偻老者。
  老者身披素麻长袍,骑一匹北地特有的矮脚花马,正是固赞部的喀哲。
  固赞部一众武士护送下,老者与众多随侍趟过水湾,班岱与那鬼面男子亦尾随其后,向着南岸祭台而去。
  坦鞑得了通报即刻赶来,远望去却见那路人马大半已过了籍水,队列之中有十数侍卫衣饰兵器皆与旁人不同,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
  坦鞑率亲卫急追上去,将那一行人拦在籍水正中。
  剑拔弩张,触之即发,却无人敢轻易打破这禁忌——西炎人与祁人皆笃信,祭神之日挑起杀伐,必将给族中招来无尽祸患。
  坦鞑横刀而立,双目紧盯着人群中那玄衣墨甲的鬼面男子,“听闻此番固赞王乃是携贵客而来,阁下莫不正是那位贵客?可否除下假面一见?”
  轻掣骍马,男子侧过身漠然斜望着坦鞑,未发一言——只见那青金鬼面开瞳处既细且长,隐约可见鬼面之下,亦是一双狭长眼眸、生而微微上挑的眼尾。
  
五八 雪满弓刀铁衣寒(13)
 南岸突然响起低沉的号角,打破了两方的对峙——神祭即将开始,西炎与北祁的祭司们口念祭辞分列四周,将森白可怖的骸骨垒上祭台。
  骸骨之中除却牛骨兽骨,更有人的骸骨,烈火焚蚀下不断腾起浓烟,积聚在祭台上空久难散去。
  远远近近的祷祝声中,盛装的女祭司缓步上前,将手中所捧的赤金浅盆倒转——内中空无一物,仿佛要以此昭示涸竭多时的海眼玉镜。阿七神情木然,任由阿古金执起自己的左腕,用苍银短刀划开一道血线。
  寒风中裸露的小臂苍白细弱,血从伤口慢慢渗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却是,鲜血汇入盘底,竟渐渐褪去血色,火光映照下,澄明犹如一汪清水;就在此时,天边响起真正的滚雷声,风也开始带来雨雪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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