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42章


  就这么望着,许久,他终是忍不住低头轻唤她道:“阿七——”
  她带着一丝倦意,从他怀中微微睁眼,“嗯?”
  却听他低声道:“。。。。。。没什么。”
  暄失神片刻,再看时,白狐已悄然隐入雪夜。
  时近破晓,天边传来阵阵雁鸣。长空之上,一行沙雁正向北飞去。
  又是一年雁归时。
  侧身坐在马背上,目光追着那雁阵,阿七喃喃道:“在江南,人都说南雁北归,过了雁关,那便是北了——而此处已近极北之地,它们还要再飞往何处呢?”
  只听暄说道:“越过祁山,北去数千里,散布山川河海,人迹罕至,那才是它们的生息之所。”
  “原来祁山也并非极北。。。。。。”阿七道,“还以为,祁山之北便是瀚海,古书上说,瀚海有此岸却无彼岸,若能走到瀚海之滨,就算到了天地的尽头,再要往前去,头顶便唯有星辰闪烁,夜复一夜而不见白昼,是传说中主万物往生的北冥死地。”
  “蠢材,这天地怎会有尽头,世上又哪有什么死地,不过是极寒之所,人不能至罢了。”暄轻笑道,“瀚海之外,亦是连着无数山川河海,同我们这里一样——”
  阿七一撇嘴道:“你又不曾亲去过,还如此言之凿凿,我才不信,也不要听!”
  暄要笑不笑的垂眼睨着她,语气半真半假:“你倒说说,我的话,你哪句肯听?”
  她不知如何作答,他也仿佛一句顽笑话,说过便不再提,忽而对她又道:“先沿水路,等过了定洲再改换车马,如此便能快些,赶得及春上书禾的大礼——”
  阿七微怔了怔——倘或这个春日,是上一年的春日,又该如何呢?
  同样的惑,在另一个女子心中,也在暗暗自问。
  倘或这个春日,是上年的春日,那么,她可该觉得此生圆满了么?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还依旧是心中那副形容,若非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今夜他穿了一袭绛衣。
  曾经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凭他空谷幽兰一般的气韵,身着艳红喜服又会是怎样?而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站在她眼前,指间还未放下她亲手所绣的凤鸟喜帕。
  眼眸中透出几分恍惚,定定看着他。而她不先开口,那男子便也只是静静站着,面带浅笑,目光柔和却又澹然。
  终于,她也轻轻一笑。许或此时依着她的心性,还远远无法看透这男子,可她却到底不再是往日那个娇蛮无拘的公主幼箴。
  所以她才肯嫁与他——嫁与这个自赵衍开国以来,风头无两、年岁最轻的阁臣。
  
六四 来生今莫许(5)
 重霄殿上太后亲为她行笄礼那日,也不及此刻这般端淑——脊背挺直,袖间双手交叠在膝头,幼箴轻轻开口:“陈大人——”
  这称谓着实有些不伦不类,喜榻前的男子却只是垂目而笑,淡淡应了声“殿下。”
  流水落花皆无意,彼此间倒存了几分从容。
  可若说未起一丝波澜,那也是自欺欺人,见他愈是平静,幼箴心内反倒渐渐生出些异样,许或只是年轻气盛,又许或果真掺了些道不明的情愫,幼箴一时竟将种种焦灼与烦忧撇在了脑后,羽睫微闪,眼角不着痕迹的向自己身侧一扫,“大人莫非要如此站着,直站到天明么?”全然忘了方才自己还使性不肯与新倌行合卺之礼。
  红烛轻轻爆开一粒烛花。只见灯影中的男子含笑道:“是微臣疏忽。夜深寒重,殿下请早些安歇。”说罢抬手一揖,后退几步,竟似要走。
  这才明白,外表看来愈是温文有礼的男子,若伤起人心来,反倒愈发的重——幼箴突然就恨透了这副几乎无可挑剔的温雅态度,当即将他唤住,挑眉道:“大人要往哪里去?请过来坐吧。”
  书禾仍旧不愠不火,回转身走到榻前,撩衣坐下。
  帏帐内紧临而坐,幼箴心内竟开始微微发慌,唇角微抽,笑也笑得牵强,只好暗暗安慰自己对方毕竟是个陌生男人,口上故作镇定道:“天还早,大人且与我说说话吧。”
  沉吟片刻,书禾微笑道:“臣口拙,恐辱殿下清听——”
  幼箴顿觉寻着了由头,似笑非笑道:“幼箴倒不懂了。大人曾在宫中为皇子王孙们经筵日讲,席间以诗论道,脱口成章——幼箴有幸听过一回,还记得那日大人所讲的是‘絜矩治国上篇’,正可谓通篇锦绣字字珠玑,听得那些宫女子们都入了迷——如今却只道口拙,大人莫不是忘了,抑或有意推搪呢?”
  幼箴分明话中有话,言罢便细细打量着他。
  旧事音杳仿若灰飞,可与赵绫菲初见之景,他陈书禾岂能真的忘了?幼箴打定主意,一语点中他的伤处,非要看着他失了仪态才肯作罢!
  谁知对方却滴水不漏,闲闲开口道:“也罢,若殿下喜欢,《絜矩治国章》另有下篇,可听微臣讲来。”
  “你!”幼箴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却忽听书禾轻叹一声,淡然道:“殿下莫再难为自己与微臣,尽早安歇吧。”说着起身欲走。
  随着那声喟叹,幼箴顿觉心气尽去,只剩委屈,想也不想便抓住了书禾的衣袖。
  抬头望着他,他也正垂眼望着自己,眸光清澈而温和,仿佛看着一个孩子——在他面前,她最微末的心思也无处遁形,可不知为何她却笃信,他绝不会向旁人吐露。
  从未有男子如此看着她,让她不由得便想起母妃日日供奉的佛像,分明是冰冷冷的身躯,目光却饱含悲怜。
  她从不曾向人乞求过,可此刻,心酸慢慢涌上眼底,她哽咽着,轻声对他道:“求你。。。。。。不要走罢。。。。。。”
  男子似乎犹豫了一刻,终于重新坐了下来。
  月夜清寂,艳红喜烛映着一对新人。若她愿意,未必不能做他娇憨却不失温柔的妻;而若这男子肯遗忘,也未必不是她此生良配。
  怪只怪,前缘有定,造化弄人。
  。。。。。。即便定洲有意拖延,而时隔半月,西北捷报还是传回了京师。朝中本就人心不一,得此战报自然各有喜忧。
  却说这日,玉水桥畔望雀楼中,茶客们三五一聚,亦多在谈论此事。临近午时,茶肆内来了几名华服男子,其间一人以羽纱遮面。
  这倒也无甚稀奇——望雀楼本就不是个寻常场子,如今楼内的茶资较年前又涨了七八成,在座谁人不是衣饰考究,仆从甚众?
  只是今日这几位,刚进得楼来便被茶官儿引去了临水一处雅间,难免让一众茶客心生疑窦。
  传言中那雅间原是由当朝极有来头的一位贵人包下,近来却不知何故空置月余未曾待客。
  天子脚下,皇城之内,若当真论起贵人,也无外乎天家王侯、朝中勋贵——可偏偏有好事之人,声言那几位客人皆是面生,断不似京中人氏,更有眼尖的,瞧出为首的锦衣男子是个靖南来的玉商,在城东开了间翠微玉行。
  如此一来,众人心下更是好奇——历来商贾身份低微,为何却能登堂入室,与贵人同席?
  不多时,水畔雅室中传来阵阵琴音,和着泠泠水声,别有韵致。
  一曲罢,远砚轻叹道:“与修泽别后,世间再难有清音入耳,雩公子的琴,却可与修泽隔江而望,秋色平分。”
  琴案后,男子已摘去遮面羽纱,长发轻垂,容貌阴柔堪比女子——正是雩襄。
  见雩襄低目不语,远砚又叹:“近水品茗,果真是个极清雅的所在,比之宸王常去的那处,远目空望,到底还是此间更有意趣。”
  “定北一役,王爷已胜了大公子一局。”雩襄忽而开口,“依着早先的约定——”
  “此言差矣。”远砚轻轻一笑,打断雩襄,“自始至终,我程远砚从未与他作赌。输与他的,也只是修泽。”
  视线片刻也未曾离开案头的蕉叶古琴,雩襄低声道:“看似占尽先机,却未必能一击得中。。。。。。倘换作他,他定不会将你逼至绝境。”
  远砚眸光骤冷,不无讥诮道:“若数月前说这些,权且听之。可如今——叫人如何能信呢?”
  凝神将指端轻按弦上,琴弦却仍在指腹下微微颤抖——雩襄待要再开口之时,却被远砚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只见远砚重又笑道,“雩公子与程某已多年不见,故人重逢,只听琴品茗,岂不更好么?”
  
六五 来生今莫许(6)
 视线片刻也未曾离开案头的蕉叶古琴,雩襄低声道:“看似占尽先机,却未必能一击得中。。。。。。倘换作他,他定不会将你逼至绝境。”
  远砚眸光骤冷,不无讥诮道:“若数月前说这些,权且听之。可如今——叫人如何能信呢?”
  凝神将指端轻按弦上,琴弦却仍在指腹下微微颤抖——雩襄待要再开口之时,却被远砚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只见远砚重又笑道,“雩公子与程某已多年不见,故人重逢,只听琴品茗,岂不更好么?”
  雩襄终于抬目看了看远砚。
  远砚笑意稍减,似叹非叹:“没想到,而今只有你能听我一诉往昔,追忆故情。”
  “当世第一的琴师,与大公子正是手足至亲;而赵衍最好的茶,亦产自大公子的茶园——若只为听琴品茗,何苦舍近求远?况且大公子心怀远志,早已不是念旧怀故之人,往昔之事,不提也罢。”雩襄静静说着,又示意茶女上前,吩咐道,“好生与大公子侍茶。我在与不在,都不可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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