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49章


阿七微微一笑,打断慕南罂,“他的生死,又岂是将军能决断的?许或殿下确已没了辖制诸将士的筹码,可我有一言,将军不妨一听。”
  此时周进怒道:“慕将军莫要忘了曾向王爷许过何事!”
  慕南罂并不理会周进,垂眼笑对阿七道:“愿闻其详。”
  “带我去见他。”阿七紧紧盯着慕南罂,“我手中,有将军苦求不得之人。”
  慕南罂闻言,仰天大笑,“连我自己都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那人是赵绫菲。”阿七冷笑着吐出这名姓,“敢问将军,求的苦不苦呢?”
  长笑声果然止住。慕南罂沉沉望向阿七,“好。”
  伴着这“好”字,钢鞭如游龙般横飞而至——阿七不加思量便攀上鞭梢,借力腾起。众人犹在猝不及防之时,她已稳稳落在飞霜背上。
  慕南罂一个掣马急转,“夫人好身手!”
  阿七紧抱马颈,冷冷回敬:“是将军好鞭法!”
  重重剑影刀光之中,青马左奔右突,腾跃间如履平地,眼看便要穿过并行的四艘战船——谁料就在此时,薄舟已然欺近,随着一阵低沉角号,箭矢齐发,锋矢之上燃着火簇,飞入前方船阵,火油遇火,刹那间巨焰冲天而起!
  饶是绝世宝驹,面对这肆虐火光,亦惊得止步人立——慕南罂当即勒住青马,侧身轻一引缰,紧接着大力一夹马腹,青马立时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仰颈长嘶一声,竟自船舷边直直跃起,跨过近人高的焰头,落上另一艘战船。
  船身承了飞霜这重重一跃,猛地一倾,船沿上十余兵士不及稳住身形,尽数跌入水中。有不习水性的,呼喊之下拼命抓住船只间彼此相连的链锁,谁知那铁链看似牢固,稍一承力,连接处的销钉竟纷纷散落!
  阿七眼睁睁看着船阵在江面上四散开来,数丈之外,火光最盛的一艘船被十余条细舟围住,随水渐漂渐远;细舟之上,俱是手执长弓弯刀的西炎人,内中身量极高的一个,阿七已能隐约辨出他的面容——白衣祭司立在他身旁,他的肩头,则停着一尾俊美无比的白鹰。
  至始至终,除却紧追而来的周进等人,衍军无人出手。而此时周进也早被远远抛下。
  浓烟蒸腾入云,日头雪亮耀得人无法睁大双目,马蹄下船板犹在水面上轻轻颠簸,没有响彻四野的喊杀声,周遭静的全然不似战场,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无人告诉她,宸王是否就在火船之上,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那一处——
  “跟上那船!”静寂之中,女子凄厉的嘶喊显得格外突兀。
  船工已变了脸色,犹疑着望向主将。
  心知此局已定,慕南罂淡声吩咐道:“跟上那船。”
  散落在江中的船只渐渐涌入陡峡之中第一道水湾,此处与埈川已同属一脉。回首望去,红云似血,而山崖犹如巨兽张开的淋漓血口——阿七离火船愈来愈近,舟行如飞,可她只觉这一刻无比漫长。
  远方遥遥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酷暑之时天际的滚雷声,又仿佛来自极远处的深杳渊谷,令闻者不寒而栗。
  “将军,”终于有上了年岁的船工煞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跪倒在慕南罂脚下,“此处正宜停靠,躲过这雷声,再走吧!”
  船工们跟着也纷纷跪下,有人竟失声恸哭,“必是惊扰了河伯,不能再走了,实不能再走了!”
  主将尚未发话,阿七已奔至船边,眼中无喜无悲,只是执意命人解下与大船相连的木筏。
  慕南罂大步上前,掣住她的手臂,“它已走不远了,不如就在此处,看着它沉吧!”
  阿七木然回头,喃喃道:“不。”
  不知为何,慕南罂似乎突然就没了耐性,猛地掰过她的颌,迫使她双眼正对江心——
  火势果然渐渐转弱,船身亦开始缓缓下沉。。。。。。
  脊背僵直,心口冰冷,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她用来喊出那一声:“赵少钦——”
  回音杳杳,伴着轻浅水声,隐入山谷深处。。。。。。
  终于,背后似乎有人重又替她披上氅衣,“他命该如此。”只听那人沉沉开口道,“我曾答应他,将你送至定洲。。。。。。又或者,你。。。。。。你可愿随我回川东?”
  “命该如此?”阿七低念着这句,对慕南罂余下的话恍若未闻,两手攀住船缘,忽而开始咯咯轻笑。
  西炎人的木舟已近在咫尺,甚至连那白衣祭司都识出眼前这身披狐裘的女子,正是当日祭台之上的少年、被衍国人掳走的神使。
  微微上挑的唇角,正是女子才有的柔媚的笑;纤白娇软的指,亦正是女子才有的形貌——呼延乌末几乎难以置信,早先自己为何没能识出她其实是个女人!
  可接下来这个女人说出的话,更令众人惊惶错愕。
  “阿古金骗了你,西炎与北祁最最尊崇的大君。”她的笑容竟如阿古金一般魅惑人心,却又暗藏着一丝歹毒,“山神从不会让女子做他的信使,从不会有女子,能带来神的旨意,而我恰恰是个女子,那场大君临世之祭,不过是个骗局——”
  乌末怆然一笑——从今往后,眼前这少年,再不会将自己视作可许生死的兄弟。
  
七六 春尽终有期(6)
 夜兰山下的惨败,远远不及此刻她口中的轻飘言语,那些追随他的人,全因深信他便是山神之子——于他而言,这绝不啻最致命的一击!而不仅于此,原本唾手可得的西炎王位,原本一统西炎与北祁的千载良机,许或最终将因她这一番话,而统统消弭于无形。就此撇开这些西炎人,阿七轻笑着回身,此时便该轮到藏匿于赵衍军中的陵南细作,“南人暗中拥立之人,号称宣宗嫡裔,由姬氏辅佐,并以赵衍开国之君的玄铁剑为证——可有谁知道,那剑的真正主人,只是一个遁世游医,从无入世之意?”
  至此她的话仍还未完,抬眼笑对着慕南罂身后的一众赵衍兵士,朗声道:“圣上命不久矣,而圣上钦定的皇太孙,也并非先储血脉,而是北祁郡主与姬氏族人之子,如今那孩子,更早已不在东宫!”恰在她于晏府中昏睡那日,虽人未醒来,可她却听到了修泽的几句临别之语——他已将元翙带离了京中。
  闻者无不哗然大惊——眼看即将平定的乱世,势必要因这个女人,重又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乱与纷争!
  便在这时,慕南罂拔剑上前,剑锋直指阿七颈间,怒喝道:“你这疯子!”
  疯了又如何?回想曾经,她只能任人摆布,却从不恨宿定的天命,亦不恨这际遇无常,哪怕心中再不甘,也唯有怨恨自己。
  可如今,既是他们统统要将他置于死地,既是这世事要负他,既是天亦要亡他,便叫这整个天下,全都为他陪葬吧!
  阿七迎着慕南罂的凌厉剑气,眉梢微挑,无声而笑,“将军此时还不能杀我,杀了我,还有谁能告知将军绫姐姐的去处?”
  船依旧前行,眼角余光瞥过,不远处粼粼水波之上,即将淹没的火船桅杆“呼”的腾起一簇光焰——她的话,不多不少,将将够她说完。
  “凭将军这样的人,今世想要得配绫姐姐,终不过是——”唇角噙着最后一丝笑,恰如那最后一簇火光,一字一顿,轻轻道出,“痴、心、妄、想!”
  。。。。。。打从她记事起,继沧就从未夸赞过她,唯独有那么一回,继沧说她,一旦入了水,人便轻盈得好似一尾青鳞子。
  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火船将将沉没之处,纵身跃入江心——离她最近的慕南罂,也仅仅攥住了她肩后的一袭狐裘。
  而水中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冰冷刺骨,亦不似她想的那般幽森可怖。若她抬起头,便能看到头顶如飞鸟一般的游鱼,透过江水,还能看到天际渐渐转作铅色的积云。可她只是不断下坠,屏住吐息,拼力游向那沉船。
  那个男人,他已死了,抑或是还活着,她可以不再去想。她只是要找到他,她只知,同他的这一世,许或唯有眼前这一刻,他只属于她一人。
  天光越来越远。
  船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阿七眼前渐渐模糊,被轻缓水流挟裹着——她已等不太久。
  从未想过,此生的尽头,是同他一起葬身水底。只可惜,终究也没能再看到他。
  便是如此吧,她的双目紧紧阖上。
  胸中承受着即将窒息的剧痛——而他,是否也承受过同样的痛楚?自己多痛一分,是否他的痛就能减轻一分?
  鱼群自她周遭掠过,她便被涡旋轻轻携起。鱼群之后,一个身影紧随而至——修长的手臂将她环住,整个人贴近她,与她口唇相接。
  他也从未想过,事到如今他所能给她的,竟然只剩一口生息。
  残存的神识,令她想要挣开,不愿拖累他——暄却一臂箍牢她,眸光追着那银蓝色的鱼群,朝更深处游去。
  。。。。。。直到两手触上一片嶙峋山石,重又被他吻住,渡过一口气来,继而只觉腰身狠狠一坠,就这么被他带着,扎入骤然转急的暗流。
  耳畔很快响起“扑啦啦”的击水声,心口一轻,接着便听到身旁男子撕心裂肺的一阵紧咳。
  一只手还被他死死攥着,阿七仰起头大口喘息,此时才觉出口鼻中除了水腥气,竟还有一丝火油味。
  终于趟过最后一道浅湾,两人齐齐跌坐在滩岸之上。
  过了许久,阿七才有了几分气力,暄仍旧急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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