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第92章


纵然羽生的心中因此而产生某种变化,深町也已经无法将它复原。
  羽生透过护目镜的深色镜片注视深町许久,忽然转过身去。
  羽生没有举起一只手道别。
  甚至没有让深町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
  羽生在从一旁刮来的风中向上爬。
  节奏强而有力、令人放心。
  遥远上方看得见左岩沟岩石与岩石之间的通道,左右两旁是黑色岩壁。
  攀越西南壁最大的难关——岩带的巨大岩壁,朝向这世上独一无二、最靠近天的地上一点的唯一通道。
  深町架起相机,把逐渐远去的羽生的身影纳入取景器,持续按下快门。
  不久——
  深町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
  把登山背包背上肩。
  看见羽生孤伶伶一个人的身影在上方。
  再上面是宛如压在他身上,岩带黑漆漆的巨大岩壁。
  深町想在那里架着相机,直到看不见羽生的身影为止,但为了生还,必须趁早开始下山。
  独自一人展开逃生行动。
  没有开始的信号。
  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背上背包,解开自我确保时,自然开始。
  深町开始下山。
  2
  途中,用了两次冰楔钉。
  剩下三根。
  下山途中抬头看时,看见了羽生的身影两次。
  第一次,还在左岩沟的前面。
  第二次看见他从左岩沟的入口朝里面进去的身影。
  再下一次——
  就看不见了。
  像厚重云层般的雾,从和羽生道别的那一带完全覆盖了上方。
  那片雾——正确来说是细小的冰粒,剧烈地从左往右流动。
  如果进入了岩沟之中,无论外面刮起再强的风,里面也接近无风状态。
  但是,岩沟中既没有地方搭帐篷,也没有适合露宿的地方。
  假如那种风不停,当羽生在沟岩的上层,攀附在二十五公尺的垂直岩壁上时,身体就会暴露在那种风中。
  能够爬的时候,要尽量往上爬——
  假如风雪暂歇,有机会的话,就要一口气攻顶。
  那就是羽生的战略。
  然而,羽生正在覆盖上层的厚重云层中做什么、思考什么呢?深町已经无从得知那些。
  3
  抵达军舰岩时,太阳早已西沉。
  靠着头灯的光线搭完帐篷时,完全入夜了。
  自圣母峰的岩带根部一带以上,覆盖着厚重云层,什么也看不见。
  比圣母峰低的地方——西边的普摩力山顶还能看得见,星星也在她上空的天上闪闪发光。
  然而,只有圣母峰顶在云中。
  深町在帐篷内煮沸热水,加入大量砂糖,喝了好几杯。
  风势强劲,但是比起昨晚,简直是徐徐微风。
  用水煮干燥蔬菜,加入汤里吃。
  虽然会头痛,但是没有幻觉。
  幻听也消失了。
  光是下降七百公尺,就能切身感觉到空气的浓度。
  精疲力尽。
  总觉得能够平安无事地生还到这里,是一种奇迹。
  外出小便,回到帐篷内,要钻进睡袋时,已经累得就算发生雪崩也不想动了。
  明天必须回到基地营。
  非睡不可。
  必须在一天之内,将花一天半爬上来的路线走完,下山。
  如果不睡,疲劳消除不了。
  然而,明知如此却睡不着。
  越是试着入睡,精神越是清晰,焦躁向深町袭来。
  就这样回到基地营,在那里和安伽林一起等待来自羽生的联络吗?
  深町咬紧牙根,试图入睡。
  4
  睡不着。
  在睡袋中一再动来动去。
  虽然能够横躺,但是没有足以翻身的空间。只能在睡袋中扭曲身体,选择仰躺或侧躺。
  偶而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像是在泥沼中翻滚的浅眠。
  即使闭上眼睛,眼球仍在眼皮底下醒着。
  风势强劲。
  虽然不及昨晚在灰色岩塔正下方睡觉时的强风,但风仍会把帐篷推向岩石。
  按这情形来看,若在圣母峰上层,说不定会刮起比昨晚更凶猛的风。
  无线电对讲机不能使用。
  晚上,安伽林和羽生定时通讯时,深町想从旁收听他们的对话,但无线电对讲机坏掉,不能用了。
  昨晚,从上面掉下来的岩石击中了登山背包。当时,放在登山背包中的无线电对讲机受到了撞击。
  没有道具拆开无线电对讲机,也没有那种力气。即使有道具,深町也丧失了拆解细部零件的意志力。
  纵然闭上眼睛,脑海中也会产生不安。
  当时,对羽生说的那句话——
  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羽生如何解读自己的那句话呢?
  羽生听到那句话时的恐怖表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线,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样吗?既然这样,干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这是羽生对井上真纪夫说过的话。
  明明是轻松的路线,明明马上就能在那里看见那条路线,羽生却不断地选择困难的路线爬。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
  有一般为人熟知的路线。原本应该往那边走的羽生,却在半路上改变那条路线。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于是,羽生选择那条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攀爬时,我经过了羽生先生摔下去的地方,明明左边有一条更安全一点的路线,但羽生先生好像从那里笔直往上爬。我认为那条路线不是不能爬,但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羽生先生会在那里选择往上爬的路线呢?
  长谷常雄回答专访时,如此说道。
  和那一样的事,还会再发生吗?
  深町心想——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
  我也晓得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
  湿漉漉的岩石。
众神的山岭下 楔钉不起作用。
  手一搭上去,岩石就会剥落,脚一踏上去,那里就会崩落。仿佛表皮剥落般,岩石一碰就掉下来。
  尽是细小悬浮石头的岩壁。
  至今,圣母峰的西南壁在夏天被人爬过三次。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一九八二年的苏联队、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都避免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从那里前往传统路线登顶。
  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了。
  那就是登山界承认的西南壁。
  不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最后一面岩壁这种认知,被视为理所当然。
  因为那里太过危险。
  既然如此——
  自己为何说出了那种话呢?
  羽生就算克服了岩带,会爬最后的那面岩壁吗?
  不可能会爬。
  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可能那么做。
  八成——不,九成九分九厘不会那么做。
  因为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我不会做必死的事——
  羽生第一次爬喜玛拉雅山时,应该那么对岸凉子说了。
  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爬大乔拉斯峰时,羽生也在手札上如此写到。
  单独无氧攀登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等同于“必死的事”,以及“故意摔下去”。
  羽生不可能那么做。
  不知不觉间,深町咬紧牙根。
  原本以为自己闭着眼睛,其实睁着眼睛瞪着阴暗帐篷里的一片漆黑。
  深町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羽生啊,你在这种风中的什么地方?
  你还活着吧?
  你大概紧抓着这座圣母峰的某个地方,呼吸着这种空气吧。
  你在岩沟里露宿吗?
  或者,你爬到岩带的上层,待在帐篷里呢?
  羽生啊。
  你发现到了吗?
  深町心想。
  我把自己的粮食放进了你的登山背包中。
  这是你为了救出我而使用的能量。
  一把葡萄干,和一片巧克力。
  或许不够,但紧急时就吃下它们!
  我只能留下那些。
  深町在睡袋中,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胸口。
  因为我也必须活下去不可。
  假如你不高兴的话,尽管丢弃它们。
  如今,我剩下的粮食是——
  他的指尖碰到了硬物。
  以手指拎起它。
  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是土耳其石。
  原本打算把这条土耳其石的项链交给羽生。岸凉子拜托自己还给羽生的土耳其石。
  自己完全忘了要把这个交给羽生。
  羽生啊。
  如果我把这个交给你,你会收下吗?
  或者,无论多重,你都会拒绝没有意义的重量施加在自己身上呢?
  如今,羽生远离了世上的男女关系和任何事情。远离凡尘俗事,他自由了。自由而孤独。孤独但孤高。
  羽生啊,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在呼吸吗?
  你在想什么?
  你在阴暗的帐篷中,听着打在帐篷上的风声和雪声,瞪视着什么?
  或者,你已经睡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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