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第91章


  羽生不发一语,轻轻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全身虚脱。
  已经不行了。
  这下死定了。
  我就要死了。
  深町如此心想。
  在这里死去。
  在这么狭窄的帐篷中死去……
  丝毫无惧。
  只是体认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如果这种风持续吹两天,我就会死。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会活下去吧。
  如果风停止,羽生大概会把我结冻的尸体留在这里,又朝峰顶迈进吧。
  灰色岩塔——等在前头的终于是这面西南壁的最大难关。
  这个男人会朝那里爬上去吧。
  要怎么爬上去呢?
  这个男人要怎么挑战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呢?
  “要怎么做……”
  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问道。
  每次说话,白色的雾气就会朦胧地飘在蜡烛的火光之中。
  “什么怎么做?”
  “明天放晴,风停的话。”
  “爬啊。”
  “走什么路线?”
  说话吧。
  说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死吧。
  不说话的话,就是死的时候。
  “从这里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
  羽生说道。
  羽生会陪着我吗?
  既然如此,问吧。
  下一个问题是?
  “然后?”
  很好。
  总之,发问就好。
  然后?
  然后?
  然后?
  怎么样?
  我的喉咙有发出声音吗?
  还没有听见那种喉咙被痰卡住,呼噜呼噜的声音吧?
  肺水肿。
  因为如果变成那样,就完蛋了。
  “然后?”
  深町问道。
  “从那里直接爬到左岩沟的入口——”
  羽生说道。
  他开始嘟嘟哝哝地低声说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羽生对这面西南壁了若指掌。
  恐怕比谁都清楚。换句话说,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这几年内,羽生大概每天夜里、每天夜里都在想象中,持续地爬这面西南壁。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为单位,把这整条西南壁的路线都输入了脑袋中。视地点或岩壁而定,有时以一公尺、甚至几公分为单位,将细节装进脑袋中。
  他至今应该藉由那些资讯,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无限地组合各种天气、各种温度、各种强度的风的情况,累积模拟训练。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节登山绳——大约四十公尺左右。
  那里是中央大岩沟。
  从那里往上爬。
  是宽二十公尺的冰壁。
  斜度大约五十度。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沟的入口。
  大约八十公尺——两节登山绳,会抵达左岩沟的入口。
  那里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高约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里朝天耸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连雪都攀不住。
  名为岩带——西南壁最大的难关。攀越这个岩带后,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点。
  经常暴露在不断掉下来的落石和强风之中。
  岩带左侧和右侧,各有一条岩沟向上延伸。
  岩沟——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沟。
  左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西棱延伸,右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南棱延伸。要攀越岩带,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条岩沟之外,别无他法。
  羽生企图走的路线,是英国队于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沟。
  从岩沟的入口,以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抵达像井底的地方。岩壁从左右变窄,变成宽三至四公尺的岩沟。这条岩沟附着结冻的雪。
  要从那面冰壁往上爬。
  一般是没有氧气没办法攀爬的地方。
  随着往上爬,会越来越陡,斜度从五十度变成六十度。
  尽头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坚硬岩石。爬完这道壁之后,才能来到岩带左边的上层。
  一条倾斜的路从那里往右延伸。湿漉漉的细小岩屑积在那条倾斜的路上。这条路线一步都轻忽不得。从这里往右斜上方移动,会来到一个小房间大小的雪田。
  攀越这里,进入塞满雪的岩沟,上升一节登山绳,来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那里就是下一个营地。
  羽生将连续攀登八小时到那里。
  是否能从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点,攀越岩带上层——八千公尺,抵达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是攻下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点。
  从那里选择通往南棱的路线。
  从黄带正下方往右移动。
  黄带是横亘于圣母峰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黄色地层。
  沿着黄带在附着雪的岩带上移动,来到从南峰岩沟——南峰陡峭的岩沟——突出的雪壁。从这里进入岩沟,爬完雪壁之后,就会来到南峰坳——日本所说的鞍部。
  位于圣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从那里开始是所谓的传统路线。
  距离峰顶的海拔落差还有一百公尺。
  右侧——也就是连接突出于甘顺冰河这一边的雪檐,像镰刀般的棱线上,冬天的狂风会从南坳到洛子峰之间疾驰而过。
  气温恐怕低于零下三十度。就风造成的体感温度思考,也可能变成零下四、五十度。
  接着,攀越希拉瑞台阶,来到圣母峰顶。
  那就是羽生预设的路线。
  下山使用传统路线。
  在南坳过一晚,之后一口气往下冲到基地营……
  羽生把话切成零零碎碎地说。
  那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
  理论上是有可能。
  如果天公作美,没有被落石击中,没有起风,没有犯任何小失误,体力也有,而且适应高度到可能的极限——
  尽管如此——
  但尽管如此,那仍旧是人的理论。实际上还没有人办到过。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会令人产生——这个男人办得到的心情。或者这个男人也许办得到那件事。
  羽生自己按照预定行程。
  背着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动,而且还剩下充沛的体力。
  这个男人的话——
  然而,有某种奇怪的情绪令深町耿耿于怀。
  大脑是否因为缺氧受损,脑袋出了问题呢?
  想不起那件事。
  那是什么呢?
  那对于羽生而言,应该是个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呢?
  装备的事吗?
  或者,是路线的事吗——?
  噢,对了。
  是路线。
  是路线的事。
  深町察觉到那一点。
  察觉到的时候,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既然这样,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说完之后,深町意识到那句话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话的可怕之处。
  “你说什么——?”
  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说道。
  他缓缓地整张脸转过来,把视线对着深町。
  眼神中不是映着烛火,而是发出更强烈的光芒。
  “你说什么?”
  羽生又说了一次。
  平静的低沉嗓音。
  深町险些因恐惧而毛发倒竖。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
众神的山岭下 第二十一章 迈向峰顶
  1
  两人在冰壁上分道扬镳。
  羽生往上。
  深町往下。
  云剧烈地移动。
  虽然比不上昨晚,但风势仍然强劲。
  雪停了,但天空并不晴朗。
  云发出声音流动。
  流云不时裂开,宛如火球般的耀眼巨大光柱从天而降。蓝天从那里露出来。只有那一瞬间,身体会在冰壁上照到阳光,但那道阳光旋即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风剧烈地摇晃着戴在防寒帽上面的风衣帽。
  深町在冰壁上采取自我确保,手上拿着相机。
  无言的别离。
  两人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言语,诸如“要保重”、“要加油”、“要活着回来”、“不准死”。
  羽生即将豁出性命攀登。
  深町已经无法跟着他攀登。如今身在的这个地方是极限。虽说是极限,若待在这里也会没命。至少,必须下降到六千公尺左右。
  军舰岩——
  下降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地方,幻觉和幻听大概都会消失。
  也没人能保证下山的深町生命无虞。
  尽管能够使用登山绳,但每次都要把冰楔钉打进冰壁,以那里为支点往下爬。冰楔钉并没有带来足以随性使用的量。只能在非用不可的地方,用在刀口上。
  基本上,要使用冰楔钉和冰杖,以双斧往下爬。就某个层面而言,往下爬的难度可以说是高于攀登。
  用不着互道加油,羽生和深町都竭尽所能地努力。
  无需言语。
  任何言语都已经无法鼓励。
  无法帮忙。
  无法协助。
  独自一人。
  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无论是何种天命,如果指望它,内心就会变得软弱。所以不要指望任何幸运。
  因此,没有言语。
  深町想问昨晚的事。
  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否对羽生造成了何种影响呢?
  然而,如今问了也毫无意义。
  深町说了,羽生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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