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第97章


  但是,马洛里的事以英国、美国为主,成为世界性的话题,跃上电视新闻版面,更有记者从国外来采访深町。
  比起深町违反尼泊尔法规的负面形象,深町的专业形象更胜一筹。
  而那波新闻热也在二月底退烧了。
  报纸和电视新闻已经不再把那当作话题,二月接受采访,三月在杂志上登出结束之后,深町回归日常生活。
  然而,那是不同于之前的日常生活。
  深町处之淡然地接受了那种日常生活。
  相机交给马洛里的遗族,以那段期间获得的收入,付钱给尼泊尔政府,剩下的钱寄到了安伽林手上。
  因此,收支差不多打平,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深町跑着。
  一面思考自己为何跑步,一面跑着。
  已经四十一岁了。
  自己在抗拒什么吗?
  在抗拒什么呢?
  深町淡然地接受了如今的日常生活。
  时间渐渐流逝。
  淡而无味的时间。
  自己已经知道了精彩万分的时光。
  那种骨头哔剥作响的时间。
  在这里,没有暴风雪,也没有像是连血都要结冻的寒冷。
  再也不想去那个极寒的极限世界——
  然而,自己如今似乎怀念着那个世界。
  似乎眷恋着那个世界。
  暴风雪拍打帐篷的声音。
  稀薄的空气。
  一想起那些,内心马上就会出现叽叽喳喳的杂音。
  深町仿佛要无视于那些地跑着。
  淡然面对。
  如今,深町心想:一旦事过境迁,纵然没有发表任何照片,纵然没有写任何羽生的事,是不是那样也很好呢?
  他太小看山了。
  他大概是在沽名钓誉。
  羽生已经过了黄金年龄。
  他原本就是在逞强。那种事情人办不到。
  呿。
  深町对此感到不屑。
  那种像垃圾一样,爬一座山值多少钱的批判。
  然而,任何一种批判,羽生都听不见了。
  不管是谁多么恶毒地批判羽生,或者反过来,有人多么赞不绝口地称赞羽生,羽生都已经听不见了。
  并不是因为羽生死了。
  因为自从羽生进入圣母峰的当下,就已经把那种事情全部留在平地了。
  羽生已经置身在听不见那种言语的地方。
  羽生并不是为了称赞,而企图登顶圣母峰的。
  那么,羽生是为了什么而挑战那面岩壁的呢?深町不认为自己明白这一点。
  然而,深町知道几件事。
  假如有人在冬天单独无氧攀登那面岩壁,羽生大概就不会做那件事了。
  正因为没有任何人攀登,所以羽生试图那么做。
  还没有任何人那么做过——
  那肯定是促使羽生那么做的一大动机。
  而且深町知道,令羽生那么做的动机不仅止于此。
  知道归知道,但如果有人问:那究竟是什么呢?深町无法回答。他不晓得。
  大概不晓得——
  深町心想。
  说不定是因为不晓得,所以自己现在在跑步。
  日复一日,自己为了寻找答案而跑。
  像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避免忘记那段精彩时光而跑。
  自己大概是想藉由跑步,藉由折磨自己的身体,继续和羽生有所关连。
  我还没忘记那件事——
  像是对什么依依不舍地跑着。
  不晓得那是什么。
  为了不晓得的事物跑着。
  四十一岁。
  剩余时间令人在意的岁数。
  利用剩余的时间,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可以就此结束吗?
  四十一岁怎么可能是人生的终点呢?
  深町边跑边告诉自己:还没结束!
  他不晓得什么还没结束,不想让什么结束地跑着。
  深町莫名所以地跑着。
  要跑到哪里去呢?
  跑的时候就不会结束。
  持续这么做时就不会结束。
  什么不会结束呢?
  不想让什么结束呢?
  深町没有流汗,心如止水地跑在五月的阳光下。
  3
  这群男人个个活力十足。
  活力十足地喝酒,活力十足地聊天。
  成员一共五人。
  工藤英二。
  田村谦三。
  增田明。
  泷泽修平。
  深町诚。
  所有人都比去年添了一岁。
  不见船岛隆和井冈弘一的身影。
  因为他们两人在圣母峰失足滑落摔死,无法参加这场聚会。
  队长工藤英二,今年五十八岁,和儿子一起经营医院。
  田村谦三,五十三岁。现任房屋中介。
  “去山上心情稍微清静一下之后回来,一转眼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过不到三天,内心就又蒙上了原本的尘埃。”
  田村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卷起衬衫袖子,露出不符年纪的结实手臂,快节奏地喝啤酒。
  增田明,四十九岁。
  去爬圣母峰时,打算辞去工作而递辞呈,但部长撕掉了辞呈。
  部长允许他,可以一口气使用累积的年假。
  所以,工作职场还是一样。
  “我啊,幸亏有个懂得体谅的部长,但结果好像吃了亏。再让我去爬一次喜玛拉雅山,那种话我再也说不出口。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爬喜玛拉雅山了吧。”
  增田感慨万千地说。
  然而,语气并不灰暗。
  尽管心中留下了没有登顶的不满,但下定决定去爬山之后,也做好了专心于工作的心理准备。
  泷泽修平,四十八岁。
  去爬喜玛拉雅山时辞掉工作,如今没有正职。
  所以,他失业中。
  “我已经做好了路死街头的心理准备。”
  泷泽一面将日本酒就口,一面说。
  “所以啊——”
  泷泽说:我们再去爬吧。
  再去爬一次,然后一去再去——
  然而,没有人附和:
  我们去吧。
  说不出口。
  因为如果说出口,就会变成谎言。
  挪时间、筹钱,都没有那么容易办得到。
  一辈子只爬一次——圣母峰对他们而言,是那样的山。
  既然说要去爬,就非去不可——于是,这群成员挑战了那座山。
  既然将大家一起去攀登圣母峰视为神圣的行为,共同拥有那段回忆,如果明知不能去而说要去,就等于是在玷污它的神圣性。
  泷泽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好想去啊。
  有人这么说。
  工藤也那么说。
  田村也那么说。
  增田也那么说。
  只有深町没有说。
  他一边喝酒,一边含糊其词地应道。
  如果正面回应的话,自己可能会崩溃。
  不能正面回应。
  就算正面回应,就算筹到钱,就算挪出时间,就算忍受了再辛苦的训练,深町都已经无法去爬圣母峰。
  因为无法入境尼泊尔。
  死去的井冈和船岛的事也变成了话题。
  话题的内容是开朗的闲聊。像是井冈什么时候说了怎样的玩笑话,或者船岛做了哪种蠢事。船岛那家伙,说他要去拉屎,结果那家伙在岩石后面一面拉屎,一面瞒着大家吃羊羹!那家伙说:如果被大家知道,羊羹会被抢走。我身边的朋友当中,那家伙是第一个爱喝酒又爱吃羊羹的人。
  登山者年过四十,大多数人都有朋友死在山上。然而,聊起死去朋友的话题,远比外人想象的更加开朗。
  深町自己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和羽生爬到一半的西南壁的事。
  “是喔,原来你是羽生的最后一个绳友啊。”
  泷泽说道。
  “不。因为我们没有用登山绳绑住彼此,而且羽生的攀登是单独行动——”
  深町辩解道。
  “听说,你最近在跑步?”
  工藤问他。
  “是的。”
  深町应道。
  “你企图去爬哪里吗?在这群成员当中,你是最年轻的。还有机会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一旦开始跑就会上瘾,欲罢不能而已。”
  深町说道。
  稍微有点醉意上身。
  喝酒的节奏比平常更快。
  聚会地点是靠近新宿公园的一家屋酒屋二楼。
  新宿公园就在步行三分钟的地方。
  从前,决定去爬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多。
  时间片刻不停留。
  像这样喝酒的时候、欢笑的时候,时间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又将酒就口。
  “对了,她怎么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带她来吗?”
  工藤问道。
  他指的是岸凉子。
  如今,深町和岸凉子正在交往。
  工藤知道那件事。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的五天后,深町发烧了。
  高烧相当严重,深町心想,也许是在尼泊尔感染了某种恶性病毒。于是,到工藤的医院报到。
  住院三天。
  诊断是一般感冒,工藤说:大概是身心俱疲,回日本之后不再紧张,一放松之后,流感病毒就开始发作了。
  当时,凉子到医院探病,和工藤撞见了。于是,深町向工藤介绍了凉子。
  今晚,因为在新宿喝酒的事而和工藤在电话中聊。
  当时,工藤问深町:
  “你和她进展得如何?”
  深町老实招供,我们正在交往。
  方便的话,在新宿喝酒时不妨带她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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