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街上的小屋

第6章


  “他们总是告诉我们,有一天我们会搬进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一直属于我们,那样我们就不用每年搬家。”从这个时候起,屋子的梦想就在女孩心里埋下。斯坦贝克的《人与鼠》里,季节农工佐治和里奈渴望一间农宅,养几只鸡,种一些菜;芒果街上的小埃斯佩朗莎,她心目中的房子“有一个地下室,至少三个卫生间”,很大的院子周围没有篱笆。这算不上“自己的一间屋”,但至少,她可以远离都市的生人社会,更重要的是,不会想到自己寄于另一个民族的篱下。
  埃斯佩朗莎拥有孩子应得的社交体验:以物易物换来的简陋友情,跟老人缠绵得到的宠爱,穿房入室看到东家长西家短。墨裔小姑娘露西告诉她:“如果你给我五块钱,我会永远做你的朋友。”交易很快达成了,孩子之间就这么简单。但是,白人孩子凯茜立刻提醒:“别和他们说话……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闻起来像扫把?”
  埃斯佩朗莎感到了压力,她要做出取舍,从两个墨裔小姑娘身上,她能看到自己和白人的区别,看到自己在白人眼里的形象。她固然没有清醒的族别意识,只是听从本能:“可是我喜欢他们。他们的衣服又皱又旧。他们穿着锃亮的礼拜天的鞋子,却没穿短袜。鞋子把她们的光脚踝擦得红红的。我喜欢他们。”
  埃斯佩朗莎,你命中注定要属于芒果街,因为你选择了“自己人”。你不必知晓萨缪尔?亨廷顿的焦虑,这老学究认为,越来越多的移民正在瓦解美利坚民族的凝聚力,西班牙语系移民可能是一大祸根。你理当“用脚投票”,选择自己的阵营,选择从拉丁裔人群聚居较多的得克萨斯来的姐姐露西,以及她的妹妹,那个喋喋不休的拉切尔。埃斯佩朗莎,当你看到凯茜的家庭就像当地无数白人那样,主动把自家的鹊巢让给南来的鸠,你对她果真有留恋之情?
  芒果街上,再小的角落也是你的家园,“那破落又悲哀的红色小屋”,却是族裔认同的温床和摇篮——你和你周围的人需要这样的认同,通过肤色、衣着和语言。你像所有的少女那样,要迎战觉醒的性,要在失去亲人的时刻领悟死亡,但作为移民,你更要学会对自身文化的敏感,要接受濡染和灌输,为保护身上的烙印而战。当你走出屋子,来到街上,“到处都是棕色的人,我们是安全的。可是看看我们开进另一个肤色的街区时,我们的膝盖就抖呀抖,我们紧紧地摇上车窗,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埃斯佩朗莎,你必须学会这种害怕;你是移民,必须用对强势文化的害怕界定你的尊严。
  我看不出,埃斯佩朗莎有多么爱这里的人,少数族裔的自我认同更多地出自熏陶和习惯,与具体的好感不见得有太大关联——不首先走近这些人,又怎么可能?女孩的窗外有四棵细瘦的树,细得像藤:“假如有一棵忘记了他存在的理由,他们就全都会像玻璃瓶里的郁金香一样耷拉下来,手挽着手。”这象征着移民质朴的关系,或者说——精神?坚持,坚持——树儿在她睡着的时候说——看看玛玛西塔,她坚持不说英语,也不让自己的孩子说英语;看看这些树啊,“他们教会人。”
  “玛玛西塔,不属于这里的人,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哭喊,歇斯底里的,高声的,似乎他扯断了她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线,一条通向那个国家唯一的出路。”整本小书,就数这句扎眼,语言上的纯化,代表着墨裔移民最极端、彻底的反抗。而小女孩埃斯佩朗莎又怎样做?“我已经开始了我自己的沉默的战争。”——这战争是温和的,但覆盖广而深:围绕着少数族裔的自我认同,女孩全方位爆发了逆反:“我决定不要长大变成像别人那么温顺的样子,把脖子搁在门槛上等待甜蜜的枷链。”——这枷链是一切形式的束缚,一切习焉不察的宰制,一切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的审美观。埃斯佩朗莎后来长大了,长成了至今孑然一身的希思内罗斯——她长得很美,并不像书中说的那样是个“没人来要的丫头”——她说,她习惯性地远离人的浩瀚。“我窝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人们试图进入社会的时候,我不得不躲避他们,说声抱歉。”但是,这习惯并不以弃绝社会为结果,它只是改变了“我进入社会的整个方式”。不敢踏进白人社区的墨西哥女孩,其实是在用眼、用心寻找自己的路径;她不是老去的玛玛西塔,因居于弱势而永远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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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芒果街,移民魂(2)
  拒绝也是一种进入,正如不选也是一种选。芒果街上的移民孩子迎来送往的伙伴一个又一个,但在交友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亲此与疏彼之间紧密的关联,族裔认同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操弄着社区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埃斯佩朗莎,你离开芒果街的时候,你一定会听见召唤,亦近亦远,如真如幻:那是你的根在作响,当你的肉身已嫁接到新的民族的肌体上、并受到她的强大吸引之时,你的根要发言——借助你的好朋友、瓜达拉哈拉姑娘阿西丽娅之口发言:
 
 
 
  “不管喜欢与否,你都是芒果街的,有一天你也要回来的。”
  而你呢,你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会”,你会给自己找出一连串理由:这里太穷,太荒僻,这里没有宽敞的白房子,只有一栋“让我羞愧的小屋”。但是,我知道,你,墨西哥移民女孩埃斯佩朗莎,一定会回来——你可以拒绝一切束缚,却不能割断墨西哥的根,挣脱芒果街的灵魂。这不是吗,我听见了你诉诸笔端的自语:“我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我留在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无法出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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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芒果街上的小屋
  毛尖
  问学生平时都读什么,从余秋雨说到余华,倒也没人说宝贝,没人说韩寒,墙头马上的书,大家都不说。就像我自己,《七剑下天山》热播时,梁羽生放在了厕所里;轮到《神雕侠侣》做广告,金庸搁厨房了。但学生问我平时看什么,我一般也道貌岸然,说些唬人的,不过,有一次,真把学生唬住了,我说,最近在读诗,学生便叫,读诗!
 
 
 
  他们的表情告诉我,诗歌已经是古典文学了。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很久很久不读诗了,如果,如果不是周丽华把《芒果街上的小屋》寄给了我。
  Sandra Cisneros原谅我,我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你的小屋,但是上帝作证,我立即臣服了。换句话说,我们没有资格评价她,她在评价我们。薄薄四十页,她检测出我们是不是有成长的烦恼,是不是有伤心的恋情,是不是有良心,是不是慕虚荣,是不是疑神疑鬼,是不是魂不守舍,然后,她轻轻在我们耳边说,不要紧,谁的童年不匮乏,谁的青春不慌张?藉着岁月霓虹,悲惨往事全部可以是诗,连婶婶的死,也被昔日光晕照亮,少年时代的小小残酷,在Cisneros笔下,变成芒果街的常情,而我们读者,却被她纯净之极的文字照得既温柔又狼狈。
  当然,随着Cisneros走出芒果街,她的美墨身份,族裔问题,边缘位置,越来越成为有效又有力的诠释符码,那个怯生生回眸现代丛林的埃斯佩朗莎也穿上了日益多元的文化衫,但是我想,无数读者一走进《小屋》,就会忘掉这是一本经典著作,用芒果街的话说,我们准备好了“用脚投票”,和“一样肤色”的人在一起,唱脏兮兮快乐乐的小调,“蹦一蹦,跳一跳,屁股摇一摇……”这个时候,再白的孩子也会渴望成为埃斯佩朗莎的兄妹,“外面下着雨,爸爸打着鼾。哦,鼾声,雨声,还有妈妈那闻起来好像面包的头。”
  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从头到尾,我一直觉得芒果街上的生活令人向往,也许是亲爱的翻译把工作做得太美好了,也许是这个时代太没芒果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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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青芒果之味(1)
  沈胜衣
  芝加哥的拉丁裔聚居区,贫穷,拥挤,吵闹,单调。欢笑是那样单薄,梦想是那样渺远。小女孩埃斯佩朗莎认识一位爱美爱打扮的萨莉,她家里管教很严,放学得直接回家。那时候,“你变成了一个不同的萨莉。你把裙子拉直。你擦去了眼皮上的蓝色眼影。你不笑,萨莉。”“萨莉,你有时会希望自己可以不回家吗?你希望有一天你的脚可以走呀走,把你远 
 
 
远地带出芒果街……”到时会有一所美丽的大房子,窗子打开“所有的天空都会涌进来”,周围没有爱管闲事的邻居和杂乱的小店,“只有树,更多的树,还有足够的蓝天。”
  埃斯佩朗莎自己的屋前有四棵细瘦的树儿,她“每晚对着树说话”。“它们是唯一懂得我的。我是唯一懂得它们的。”她想要“一所我自己的房子”。“没有别人扔下的垃圾要拾起。”“只是一所寂静如雪的房子,一个我自己归去的空间,洁净如同诗笔未落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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