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瑟如遭雷击,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陆宗沅,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虞韶也一起杀?”
陆宗沅示意左右将寄柔挪去马车上,神色很平淡,“不错。”
“王爷!”赵瑟猛地往前一冲,跪倒在地上抱住陆宗沅双腿,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瞬间变得通红,当着许多侍卫的面,他也顾不得体统了,带着哭腔说道:“虞韶跟你整整十四年,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小时候为了你得罪太妃,被老王爷打得皮开肉绽,半句怨言也没有。哪一次打仗,不是车前马后,对王爷以性命相护?他是王爷嫡亲的兄弟!难道连一个女人也比不上?”
赵瑟的哀求并没有动摇陆宗沅分毫,他如坚定不移的磐石,千年不化的寒冰,也许也曾有片刻的温情和犹豫从眸底划过?却是稍纵即逝,令低着头的赵瑟无法捕捉。陆宗沅命人把赵瑟拉开,怜悯地看着他,说道:“水无定势,人无常态。赵瑟,你以为虞韶永远都只会是那个六岁的孩子吗?”他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骨子里有异族的血脉,天性嗜血的狼,只会渴望辽阔的草原,而不是铁铸的笼子,稍有不慎,饲狼的人就会被反咬一口。”
“这都是野利春在放屁!”赵瑟气急,“王爷,连你也不信他?”
陆宗沅道:“卢攸信他,卢攸现在是什么下场?你不必再替他辩解,我和野利春有灭族之仇,他与野利春相约私逃,就已经把昔日的情义抛开了。如今是敌非友,不可再手下留情。”
赵瑟眼里溢出一丝绝望,忽然纵身跃起,一剑往寄柔身上刺去,左右几名侍卫对这一变故始料未及,眼见赵瑟那一剑就要正中胸口,见陆宗沅身影一闪,赵瑟收势不及,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赵瑟脸色微白,仍紧握着剑柄不放,说道:“王爷,要杀虞韶可以,你先杀了这个女人。”
陆宗沅按着手臂上的伤口,道:“虞韶的事和她无关。”
赵瑟执拗地说:“王爷要护着她,虞韶那里,恕我不能从命。”
面对这样愤怒的赵瑟,陆宗沅竟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他慢慢点头,说道:“你先去把虞韶拦下来,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寄柔身上,“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这话太过敷衍,赵瑟有些不满,还要再提,陆宗沅坚决地说道:“你去吧。”赵瑟见陆宗沅手臂上伤也未裹,眉头紧锁,显然极是烦恼,赵瑟一时不忍,只得领命而去。走了几步,听见背后陆宗沅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敢弄虚作假,就不必再回来了。”语气已然十分严厉,毫无半分情意了。赵瑟十分难过,暗自叹息一声便拎起剑疾步而去。
赵瑟这一去,带走了大半的弓箭手,唯有几名亲信侍卫留在原地待命。陆宗沅来时匆忙,此时见寄柔迟迟不醒,也不急着返城了,命人将这一处院子腾出来,留作歇脚处,暂时在此等待赵瑟消息。那农户夫妇二人,见陆宗沅不过一身素衣,以为是寻常大家公子,听侍卫们叫王爷,才知道是良王大驾,惊得面如土色,将告饶的话说了一箩筐,陆宗沅因为虞韶的事正在懊恼,哪里耐烦和他们啰嗦,不过敷衍了几句:“我来是为私事,须在你家叨扰几日,赏你的银两,算是贴补给你的柴米钱。”
那农户千恩万谢,捧着银子退下。陆宗沅走进里屋,见寄柔所躺的炕上还算洁净,便在炕沿坐着,冷眼睇视她许久,终于耐心告罄,狠狠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寄柔低吟一声,醒转过来,眸光在周遭转了一圈,蹙眉扶着后脑坐了起来,叫道:“王爷?”又问:“虞韶去哪了?”
陆宗沅听她一起来就问虞韶,心情越发恶劣了。寄柔浑然不觉,脸上留着指甲印,脖子上还有道刺目的红痕,起身时被有意无意地用衣襟遮挡了,陆宗沅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桓片刻,说道:“虞韶勾结野利春,逃往羌部去了。”
寄柔一怔,方知虞韶说要去辽东,也是骗她的。如今一见陆宗沅那副冷淡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已经没了转圜余地,于是不再赘言,扶着他的手臂意欲起身,却触到了陆宗沅手臂上的伤口,他胳膊略微挪了一挪,见寄柔眼睛一抬,似有询问之意,便淡淡说道:“没事。”
寄柔不疑有他,理了理衣裙,问道:“王爷,咱们回燕京吗?”
陆宗沅道:“不急,难得出来一次,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乡野景致也好。”
寄柔闻言从院子里看出去,见外面不过青山一座,绿野上散落着几户人家,依依炊烟被风吹散。便有几分景致,哪里能入得良王法眼?她抿嘴一笑,冲着陆宗沅微微摇头,说道:“王爷虽然话说得无情,却愁眉紧锁,闷闷不乐,到底还是放不下兄弟情深,血浓于水。”
陆宗沅不语,两人一时沉默,寄柔不由想起虞韶在林子里时,那样清澈如水,灿如骄阳的目光,何其动人。然而违抗陆宗沅的命令去了西羌,按照陆宗沅的性子,必定是饶不了他了。这么一想,难免有些愀然,说道:“王爷,卢攸掳我的事,虞韶事先也不知情。他是出城之后才碰见卢攸的。”
“可他一直走到蓟州才派人来报信。”陆宗沅道,“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去西羌,个中缘由,无需再提。”
寄柔奇道:“卢攸呢?”
一提起卢攸,陆宗沅脸色陡然变冷,一掌拍在案上,茶碗被震得骨碌碌滚出老远。他隐忍了半晌的怒气,终于爆发,“这个卢攸,我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卢攸不过是个作祟的小人而已。”寄柔道,“萧泽最近搞这么多事由,只怕他现在已经野心勃勃,意欲夺取天下了。”说着,她嫣然一笑,“只不知道王爷现在去萧府求娶萧小姐,还来不来得及。”
陆宗沅不屑地说道:“江山自古都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从来没听说过靠一个女人就能当上皇帝的。萧泽已有争雄之心,难道做了他东床,他就将王位拱手让人不成?”至此,他忽然沉默,脸色略显沉郁。寄柔似有所悟:原来他也想起了被流言所累,无辜枉死的王妃方氏。
气氛有些沉闷。而陆宗沅显然还因虞韶的事心情不佳,两人半晌无言。这段空当里,那农夫走遍了方圆几里的百姓家,东家沽酒,西家借肉,整治了一桌饭菜出来。毕竟是小门小户,便是竭尽全力,也不过几样寻常荤腥,甚是粗粝,陆宗沅倒也不嫌,将那山上挖的野菜吃了几筷子,说道“很好”,因笑道,“粗茶淡饭,也别有一番滋味,怨不得古人自来喜爱退隐乡野之趣。刘伯温的苦斋记做的甚妙。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
他这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那农户听得点头不止,实际却是满篓子的黄豆倒下来,耳朵里一个也没夹住,只觉得这良王好生和气爱民,全不是传言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于是着实将他奉承了一番,便喜笑颜开地退下去了。
人一走,陆宗沅便放下了筷子,满桌的酒席,不过略动了动,都赏给了几名侍卫。因见那屋内不过一通炕,一条椅,铺的毛毡,饮的粗茶,和他往日里的喜好完全相悖,顿时半点兴致也没了。回首一看,见寄柔倚着窗,正掩嘴窃笑,陆宗沅也悻悻地一笑,说道:“果真我是做不了圣人的,只合适在红尘俗世里打滚了。”
寄柔笑道:“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失意人做失意事,三益先生无缘得遇明主,壮志难酬,因而隐居山野,盖了这一座苦斋。若是宦海得意,谁耐烦去吃这种苦?说起来,其实也很造作。”
陆宗沅闻言不禁微笑,坐了一会,终觉无趣,说道:“还是启程回燕京吧。”
寄柔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回去?苦斋记还有一段: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王爷要偷得浮生半日闲,何不去山间走一走?”
陆宗沅平日里不是在沙场上征战,就是在富贵乡里厮混,对这样的隐居生活实际上并无偏好,这会见寄柔似乎还有些兴致,便也随她了,于是两人摒弃侍卫,携手登崖,待到峰顶时,见暮霭沉沉,彩霞似锦,一道雪白的飞瀑,自山间倾泻而下,喷溅的水花落在衣襟里,舒爽极了。寄柔见那水清澈得喜人,便解了发髻,在水里洗了头发,*地捞起来,正愁没有手巾来抹头发,见陆宗沅解了外面的衣裳扔给她,寄柔用指尖拎起来,犹犹豫豫地,趁他不备,在衣裳上嗅了嗅。
偏陆宗沅眼尖,立马将她这个可疑的动作瞧见了,他嗤了一声,笑道:“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借你擦头发,你倒嫌我汗臭?”
寄柔笑嘻嘻道:“臭男人,臭男人,但凡男人,自然多少都有些臭的。”因怕陆宗沅果真怪罪,忙随手用衣裳抹了抹头发,扔还给他,说道:“臭一些我倒是无妨的,只怕王爷金尊玉贵,只穿着中衣露天席地,难免失了体面。”
陆宗沅看久了青山绿水,之前的抑郁一扫而空,他穿着一身洁净的中衣,坐在旁边的石头笑道:“要是在外人面前,总得做一做样子,这里人迹难寻,不过樵夫之流,难道我脑门上刻着良王二字,谁见了都得多看几眼?”然而他那股风流倜傥的气度,便是路过的樵夫,也难免多看几眼。
虽然说笑,陆宗沅还是拎起了衣裳,待要穿起来,又疑心方才登崖出了汗,果真要发臭,见寄柔背对着自己坐在石头上,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已被晾得半干了,那半边侧脸,娟秀的眉眼,都好像要融化在金黄的余晖中。陆宗沅看了一会,把衣裳扔给她,说道:“劳烦你替我也洗一洗,晾一晾。”
寄柔有些为难地说:“王爷恕罪,我不会洗。”
陆宗沅哈哈一笑,说道:“当面撒谎,你刚到王府时,不还说自己是个小丫头,缝补浆洗,样样都会?况且哪个做人媳妇的,不会替丈夫打点衣食住行?幸而你没有遇到一个挑剔的婆家。”
寄柔一怔,笑容突然从唇边隐去了。余晖打在脸上,略有些发乌。她微微眯起了眼,说道:“王府里,又哪能和寻常百姓家一般?我不做人媳妇,上无婆母,下无子侄,偶尔偷一偷懒,也不打紧的。”
陆宗沅淡淡一笑,慢悠悠将外衫穿了起来,夕阳在天际被暮霭吞噬了,倦鸟振翅往林子深处飞去。寄柔晾干了头发,随意挽了起来,小心翼翼要上岸来,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水里,幸而被陆宗沅坚实的手臂扶了一下,才站稳了。寄柔方见他胳膊上还裹着一道伤,她眸光停驻了稍许,抬眼望陆宗沅,问道:“昨天我被掳走了,王爷急不急?”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急,何必一夜奔至蓟州?”
他这一声太轻,被溪流哗哗的水声遮了过去,也不知寄柔听见没听见,过了一会,寄柔苦笑道:“之前我被虞韶打晕,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听见王爷说要乱箭射死我,也不知是不是听差了?”
“没听差。”陆宗沅淡淡道,“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留她何用?”
寄柔惊讶地挑了挑眉,“心怀不轨的女人是谁?”
“不是你还能有谁?”陆宗沅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昨夜里你在程府失踪,我审问了程府的太医,那太医说受卢攸所托,给你的茶里加了易昏睡的药,呵,所谓太医,原来也不过是萧泽的眼线,医术稀松平常。你近来每每用药之前,我都要着人再单独查看一次,我派去尝药的人都没药倒,怎么你倒昏睡不醒,连被卢攸掳出了城都不知道?今天一天,又拖着我不愿意返城,是要试探我真心,还是你又在城里演了一出大戏等着我回去看?”
寄柔因惊讶挑起的眉毛落了下来,她忽而一笑,摇头道:“王爷,知道虞韶为什么要被逼去西羌吗?因为你这个人,太疑神疑鬼了。”
“利刃上行走,不小心些,如何保命?”陆宗沅道,眸光落在寄柔脸上,见她眉如鸦羽,唇如樱果,绿鬓红颜,玲珑心肝,如此美人,怎不引得英雄折腰?如此想来,他这三年醉梦,也似乎在情理之中了。他的语气温柔了些,“柔儿,你不该一再试探我。想要男人的真心,其实并不那么难,他心里若没你,自不必和你纠缠,若有你,也没必要遮掩。”
是啊,寄柔心想:男人的真心,来得容易,去的也容易,真是稍纵即逝啊。
陆宗沅又道:“野利春拿你威胁我,卢攸拿你威胁我,连你自己也拿自己威胁我。你不知道,人活一世,生太难,死太易,说不准哪一次你一失手,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他说着,将手抬起,寄柔以为他要扼死她,脸色微白,不禁闭了眼,却只觉他那温热的手指,在自己下颌上怜爱地捏了捏,就放开了。
两名在旁等候许久的侍卫上前,利落地取下弓弦,勒上她的脖颈。
陆宗沅独自下山,走到山脚时,他停了下来,回看了一眼背后黑黢黢的林子。一阵飞鸟,忽然被惊散,振翅而飞。
“王爷!”一名侍卫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赵瑟在蓟州西遇袭——是那个叫做薛琼玉的,西北三镇被攻占后,他领了五百散兵,上山做了流寇,四处惹是生非,赵瑟赶至蓟州西,被薛琼玉围剿,苦战不敌,怕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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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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