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第13章


先生叫我先读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朱长祚的《玉镜新谭》。说如果再有时间,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是要细读的。黄宗羲是东林子弟,他父亲黄尊素的死让他思考了许多问题,多有真知灼见。和先生分手时,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毛泽东活着的时候,谈明史是很危险的”。待后来读书稍多,才明白为何谈朱元璋和海瑞的吴晗,谈李三才的邓拓,不管如何献媚邀宠,终是死无葬身之地。
  九八二年底,先生搬回朗润园了。这次占据朗润园半壁江山的人搬走了,先生终于收复失土,所以特别高兴。这两三年,先生全力以赴,编《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下卷。这又是一桩奠基性的工作。以往谈西方伦理学,多是跟着阶级斗争的路子走,常常材料不明却上纲上线,宏论大发,结果是无根游说充斥。先生想抓住机会,提供一些真实材料,让谈西方伦理学的人有所依凭。先生说这也算是正本清源吧。前些年曾从先生处借阅过是编的上卷。那是因为先生教我读莎士比亚时,要我注意莎翁对英国伦理学家的影响,特别是沙甫兹伯利和赫 起逊。当时先生就说这部书的下卷已准备多年,不知何时能编出以成完壁。从先生写的编者前言中知道,上编编成之日是一九五四年,正是我出生的那年,而第一版印出时已在十年之后了。编这种名著选是吃力不讨“巧”的工作。虽说有范本在前,但要厘定标准、规依体例、剪裁文章、推定译名、校改讹误,都是细碎繁琐之务。仅以我读过的上卷而言,800多页一大厚册,自古希腊至早期资本主义时代,涉及重要思想家近50人,著作60余种。编者下的是笨功夫,对后学却是功德无量。
  八三年七月酷暑,几天前和先生约好去看他,顺便还几个月前借走的《新旧约全书》。
  那时圣经不好找,先生说读国学要通六经,读西学要读圣经,授我他常用的那册旧和合本,包着白色道林纸皮,已被先生翻阅的起了毛边。我知这是先生常在手边浏览的书,便抓紧时间粗粗读了一遍,想着赶紧还先生。约好下午两点半到先生家。但偏巧头天晚上在黑山沪嘉映那里聚会,与友渔、正琳、苏大哥几人聊得高兴,一夜未睡,沿着京密引水渠散步,在月影星光下“喳”歌儿,从贵州小调一路唱到贝多芬《自然神的赞美》。天亮后仍不愿散,接着聊,一直到中午。那时年轻,“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心中满是激情,眼中全无人物,寂静中偶有一曲飞起,不知是何,已然泪流满面。一个纯思唯美真爱的年代。当时嘉映已决定赴美读书,我挤兑他不能免俗,他只是狡猾地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中午和嘉映分手,便去朗润园赴先生的约。
  从黑山沪骑车到北大,不过二十几分钟。到了北大看时间还早,怕打搅先生午休,便在未名湖畔拣个树荫坐下读书等候。谁知一夜兴奋,加上天热蝉噪,竟在湖畔的轻风中睡着了,猛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天啊,迟到了,起身便往先生家跑。待拐弯离了湖边,却迎面碰上了先生。他老人家正急冲冲下小石桥,向东校门方向走。下午三点,骄阳似火,先生走得急,身上宽大的短袖老头衫几乎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额头上满是汗珠,从白发间淌落。我上前拦住先生,问他为何当此酷暑。先生见我似大松一口气,说已经三点了,见你仍未来,想前几天有学生与校外孩子冲突,学校发通知,加紧门卫,不得让闲散人员随意入校。所以想你被拦在校外了,便下来看看。我真是羞愧难言,不过是自己睡着迟到,却害先生烈日下奔走。先生已是70多岁的人了,万一中暑,我罪莫大焉。急忙扶先生回家,先生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对我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陪先生到家,屋里甚凉爽,一架电扇轻轻送着凉风。师娘埋怨先生,对他说不会进不来的,他不听,非要去看看。我忙给师娘赔罪,都是我的不是,下回不敢了。进先生书房,见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复印件,上面有先生手写的几页稿纸。问先生,先生答是《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下卷,已全部完成送商务印书馆了,这是副本。我极为先生高兴,这件工作从五四年上卷编迄,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终成完壁,是学界大幸,亦是后学大幸。先生神情愉悦轻松,说放下这副担子,可以优游岁月了,又说今天我还有“新式武器”给你看。见先生那张老书桌左侧靠墙处新放了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架双卡磁带录音机,是当时国内颇走红的一个型号“夏普575”,左右声道各有一大一小两个喇叭,放在先生桌上显得挺气派。先生告我这是s tereo,又说旁人告他这是市面上最高级的机器,边说边向我演示只要同 时按下record和pla y键,就可以转录磁带,有人在旁边说话也不怕,没有干扰的。一听先生说就知道老人家不明白麦克录音和内置线路录音的区别。在音响器材方面,我自信比先生所知略多,便给先生解释录制磁带的基本方法。先生也不理会,只是得意有了他的“新式武器”可以借磁带来自己复制。
  和先生处久了,便愈觉老人家无论腹笥多么宽广,修养多么丰厚,都会时时“倒空”自己,他永远敞开着,不带任何成见地听取意见,汲取知识。这在先生那里是自然而然,毫无刻意的。在先生意识里,没有“功成名就”这类玩意儿,求知之于先生,如呼吸之于生命。
  先生很早就知道我对古典音乐很用心,说他也极喜欢听,文革前有重要的演出他都会到场,还回忆起曾有一段当局和知识分子的蜜月期,那时有节目,学校会派车送老先生们去听。不过自打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就难再有这种恩泽了。文革之后,古典音乐被划归封资修黑货,都扫地出门了。和先生谈起音乐演奏的各种版本问题,先生大感兴趣。说以往听音乐只关心曲目,没注意过演奏中的不同诠释,要我给他找些范例。“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的这个要求正是我可以效力的地方。因为那会儿,我正跟着建英兄满北京“跑片子”呢。
  建英有个作曲家朋友,供职于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该厂音响资料室有“外汇指标”,可以从图书进出口公司购外国音乐资料。可惜资料室的工作人员不熟悉国外音乐资料,对该购何种曲目,哪个演奏版本心中无数。这位朋友就请建英帮忙选购。这对我们不啻于发现一座金矿。建英提出帮忙的条件是买了新唱片,我们先录一道。用他的话说,叫“先开槽”。
  通过这个途径我们转录了许多第一流的演奏。我给先生复制了一些精选的曲目和演奏。有时就把建英复制好了的磁带直接送先生复制。每次拿了磁带去,先生总要立刻复制,又不肯使用快速复制程序,说会破坏音质。所以送两盒90分钟的磁带,就会在先生家盘桓几小时,边听边聊,听先生谈天说地,真是快乐。一次建英告我他手里有一版极好的《福斯塔夫》,是卡拉扬指挥,G obbi和 Schwazkof领衔演出。我知先生喜欢这个戏,便告先生我们的“虏获”,先生说他也要一份。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耽搁,我一直没空去北大,先生竟来电话催问,想听这个版本的急切心情像个年轻人。先生似乎已经成了我们发烧友队伍中的一员。建英当时正在北大读研究生,我便请他上学时给先生送带子去。建英去先生家送了带子,还和先生聊了许久,回来告我周先生真有意思,说无标题音乐总听不大亲切,喜欢听歌剧,因为有词,听得明白。我们喜爱先生的天真谦逊。建英说当然不是先生听不懂,是先生自谦啊。
  其实先生爱音乐是有所本的。一次和先生聊起音乐在希腊的地位,先生说苏格拉底都梦想当音乐家呢。先生是在讲《裴多篇》中苏格拉底所说他多次梦见自己应当去从事音乐活动,制作和演奏音乐。甚至当他以为他所从事的哲学就是最伟大的音乐时,又被那些梦所困扰,最后竟认定自己应该去从事通常意义上的音乐。他甚至用竖琴与和声的关系来讨论灵魂不朽的问题。在先生看来,哲学和音乐在其根本处是相通的,一个读哲学的人是不能不听音乐的。
  过了一段时间再去先生那里,见书桌正面也摆上了架子,放满了录制的磁带,大约有两三百盒。除了我和建英为他录制的,他自己也搜集了不少音响资料。先生最感兴趣的仍是歌剧,尤其是以莎翁戏剧为底本的歌剧,逢此必收,版本颇全。威尔弟谱写的《奥赛罗》、 《福斯塔夫》、《马克白斯》都有二、三个版本。但直到我把玛丽亚?卡拉斯演唱的《奥赛罗》、《马克白斯》送到先生手上,他才真满足了。当时我甚至对先生说,能唱出莎翁悲剧感的惟卡拉斯一人而已。先生将信将疑。我手里有一版EMI公司出品的卡拉斯演唱威尔弟悲剧唱段全集,建英对此评价极高,我便为先生翻制了一套。先生听后感叹说,卡拉斯就是当代的塔尔玛啊!在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先生最爱《暴风雨》。在先生的文章《莎士比亚的人格》中,先生极推崇普罗斯彼罗深厚的宽容精神。以为自此,莎翁的人生哲学原理、行为的最高规范便是“直接诉诸于人”。但对贝多芬受此剧影响谱写的d小调钢琴奏鸣曲(op31N°2)却觉听不出门道。先生自己分析说,许是对《暴风雨》一剧读得太熟,心里装了太多的定见,不自觉地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反而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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