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第14章


我便谈了自己的感想以就教于先生,说贝多芬在作品中表达的是他读《暴风雨》的感受和思考,用音乐这种极具体又极抽象的形势表现出来,不太可能有具体的对应,例如哪个乐句表现了沉船,哪个乐句表现了爱情、复仇、宽恕。先生回应说听音乐也要心无定见,才好体会。其实,贝多芬在一八O二年写下的《海利根镇遗书》中已经提到,他盼望在他死后,能与世界宽恕和解,与此同时,他创作了被称作《暴风雨》的d小调奏鸣曲。他对申得勒说,要理解这部作品,“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这绝不是巧合,先生从《暴风雨》中读出的“出自深心之中的诚恳之念”——宽恕和解之道,必敲击过贝多芬的心弦。在先生看来,莎翁在他的《暴风雨》中告诫我们“凡是一个人,都与我们同样,即使他犯了错误,只要有醒悟,我们都有义务来回报自己的充分宽容……。他已从对自然的幻想与对人的过分要求转变为对人类缺点的哀怜”。我以为这正是贝多芬在d小调奏鸣曲中所要宣示给人们的。先生自然是懂贝多芬的。
  智慧与仁慈的心灵在彼此呼应着。
  一次和先生谈歌剧,先生说威尔弟谱写的莎士比亚最能得其精髓,因为他也是个农民,是从乡下进城的,他从龙科莱村去米兰,莎士比亚从斯特拉特福去伦敦。起初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后来反复读先生论莎翁,才明白为何卡莱尔会说“我们宁肯交出一百万个我们国家培养的英国人,也不愿意交出这个斯特拉特福的农民”。先生以为莎翁的人格来源“第一他是平民,因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虽为女王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够独自超越。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激愤,依然冷静”。先生拈出“平民性”来标定莎翁的人格基础,因为先生一贯以为平民性是普遍人性的基础,正是在这一点上,先生认定威尔弟和莎士比亚在人性上是相通的。事实上,威尔弟这个龙科莱村的农民,这个常独坐农舍、眺望荒野的天才,心中最尊崇莎士比亚,称莎翁为他的“教皇”。
  他不仅为莎翁戏剧谱写了《奥赛罗》、《马克白斯》、《福斯塔夫》,心中还酝酿着《哈姆雷特》、《暴风雨》、《李尔王》……。他的《利哥莱托》实际上是对未能谱写《李尔王》
  的一个伟大的补偿。
  先生爱莎士比亚,把他当作知心朋友,甚而“总觉他是一位亲人,一个慈母,他不像父亲那般责我们的过失,却像母亲一样为我们的缺点原谅,还要亲切地问一声‘你这样怕过得 不舒服罢’”。在先生面临人生低谷,想高蹈海外时,莎翁的人格抚慰了先生苦闷的心灵。
  先生看这个人格平易、深厚、丰饶,如同四季时序的幻化多姿。春时“在他的人格的召应下,又如人在树荫下,一望四野碧绿的田畴,你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梦幻,产生自然爱,充满人间生活的喜悦,配以热情,加以幽默,如此整个宇宙都象在欢迎你”。“夏日,天空清朗,偶见薄薄浮云,远远传来断续的蛙鸣,不禁使我们心弦颤动。夜间明月下,再来一线萤火奔流,我们便不免梦幻人生”。“秋天来了,就象我们出了峡口,任我们的生命如何奔放的人,到此也要稳打浆,慢慢摇了”。“冬天的雪,风一来,人类的什么情感、欲望都显得收缩了。生活没有昔日的活跃,差不多凝固起来,真象一个冰房”。与四时交替相伴,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在世界大舞台上各逞其能。初春的凡伦丁、盛夏的福斯塔夫、霜秋的哈姆雷特。最后,在冬日的宁静中,斐迪南向米兰达唱出了热烈而凄婉的尾歌“只要在这牢房中能见到这女郎,地球的每个角落让自由的人去受用吧。这囚室已让我觉得很宽广”。
  在先生看来,莎翁对笔下的众生,只让其上台亮相,谢幕下场,任其喜怒哀乐,生死浮沉,却不做道德评判。但是他从人性的深度去了解人,剖析人,却是一无形的“最深刻的道德批评”。先生治伦理学,是把莎翁笔下的人物性格、道德行为、善恶分野当作了研究标本。如歌德所言:“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的竭尽无余了”。先生则认为“随着莎士比亚当学生走了一生。及到书本一丢,我们该说,我们了解了人”。记得我受教于先生之初,先生就教我读莎士比亚。先生要循着莎翁笔下的人物的踪迹,直探人性幽深的秘府。后来先生授我他的《自述》,先生说:“这时候,我在学哭,也在学笑。但哭笑都学得不好。我羡慕莎士比亚对福斯塔夫的笑,羡慕达文西所画《莫拉?里萨》的超善恶的笑。同时也向往托尔斯泰听完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和读完法国波埃西的《自愿奴役论》后的哭。但我要学他的,怎么也学不到。不过我仍要哭笑”。这是先生剖心析骨之言啊!
  十八十年代,中国的政治气候忽阴忽晴,盖因国朝始终上不了宪政国家的轨道。那些控制思想言论的老伎俩总不停地摆弄出来吓人。当局对知识人的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憎恨,这是列宁式党国制度的遗传基因,不到这个机体灭亡是不会消失的。
  八三年十月,邓小平在二中全会上讲了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自由化。思想理论界对当局的政治动向极为敏感,一闻风吹草动,立刻寻找此次谁是挨整对象,或扑过去咬几口,或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这次锋芒所向竟是个德国古典哲学的概念——“异化”,“异化”的背后是人道主义。而挨批的对象竟然是前“文化沙皇”周扬。意识形态总管胡乔木竟对他的老哥们儿痛下杀手,说精神污染是个现实政治问题,周扬关于异化问题的观点可以成为持不同政见者的政治纲领。周扬文革前害人无算,文革中坐了八年大狱,有点良心发现,想讲点人道,又不敢真讲普世人道,所以找到老祖宗年青时用过的词来说事儿。本来就是跪着造 反,没想到当家的还不许。天良未泯的周扬一怒之下再不说话,生生气成脑软化去世。看来要想在这块地盘儿上混,脑软化就是心软化的代价。
  八四年春节,我去给先生拜年,闲聊中说起理论界的动态。先生对人道主义理论的前景极关注。问社科院是不是要组织批判人道主义,他有点担心文革余孽卷土重来。临走时,先生给我一本书《马克思与人》,我说这可是当红的题目。先生说里面的文章是他前几年写的,也谈到异化问题。回家后翻看,才读到先生写于一九八二年的《论人和人的解放》。读先生此文,感觉有点怪,他肯定通过异化问题研究人道主义、人性论是个“令人发生兴趣的学术趋向”,这是因为“自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现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后,有人据此认为人性异化的问题,即要求人的复归或人性的复归就是人性化。人性论比阶级论更根本”。先生以为从阶级论回到人性论,最终还是要追求个人的尊严、自由、幸福。对此先生并无异议。但先生又认为,人性的复归是“指一切有劳动力的劳动者(或生产者)的本来状态要复归。这是一种阶级论或阶级解放论的理论形式,最终是劳动人民的阶级解放”。据此,先生说“就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而论,只怕阶级论有时就比人性论更重要”。对先生的这个结论,我有不同的看法。在马克思的《手稿》中,阶级的解放是一切人的解放的手段。马克思是从普遍人性出发,经由阶级消亡而达于普遍人性的实现。在理论上,马克思《手稿》中的论述是自洽的。阶级论不过是人性论大议题中的一个论题,从而人性论是更具根本性的命题。而当阶级论被夸大到绝对时,必然引发对人权和人性的肆意践踏。这是斯大林和毛泽东权力斗争的看家功夫。
  我给先生打了电话,明确告诉先生我不同意他的结论,希望能有时间向先生面呈我的看法。先生听后很高兴,说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觉得没想透。他只是担心普遍人性会淹没具体的社会阶层的利益,法国大革命中就出现过这种情况。用现在的话说,先生关注的是弱势群体的利益。先生的苦心我是明白的,先生在文章中也指明它的立足点在于“我们应该参加劳动人民的队伍,为‘大老粗’、‘土包子’讲几句公道话”。很快,我就去先生家向先生陈述了我的看法。先生仔细听了,说劳动人民在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利益时,普遍人性论就要让位于阶级论。在这种情况下,阶级论比人性论更重要。法国大革命中的人权宣言是讲普遍人性的,但大革命中看到的是各阶级代表在争自己的的利益。我说那也要对结论严格限制。先生说他在文章中讲到法国大革命的史实也可算是一种限制。我强调阶级论的危险性,先生说他知道阶级论在共产主义国家中常被用作清除异己的工具,但阶级论本身是来自历史事实,不能忽略。我显然不能完全说服先生,便举出周扬的遭遇为例,以证明人性论如何成为阶级论的殉葬品。先生听后无语,长叹一声说,现在形势不好,连周扬都自身难保。六十年代先生曾为了伦理学科的设置问题和周见过面,那时他颐指气使,神气得很。文革中他吃了大苦头,看来是有所觉悟,想从阶级论返回人性论了。见先生谈及此,我便不再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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