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第18章


这才是六二年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看时没明说出的心里话。毛的枕边人江青不小心说了大实话,“七千人大会上,毛主席受了气,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给毛主席出气”。六八年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江青冲毛撒娇发嗲,说彭真欺负了她,毛立时给娇妻撑腰,说“彭真算什么,我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打倒他”。这就是中国最高权力机关的会议,形同黑帮团伙。毛自己倒是说得坦白,“我们就是造反,和当年宋江差不多”。
  我丝毫不想苛责先生对毛的误读。心底光明的人常常对那些内心黑暗纠缠的人缺乏体识。房龙何等聪慧之人,看纳粹在德国的种种恶行,竟以为是“希特勒在搞小孩子的恶作剧”。罗斯福阅人、阅世不可谓不深广,在与斯大林打交道时竟然“直觉他是个高尚的人,可以和他携手共建民主世界”。就在这时,希特勒正在制定灭绝犹太人的计划,斯大林已下令在卡廷森林枪杀了二万余名波兰军官。善恶相较量时,恶总会在当下的争斗中占上风,这真是造化捉弄人。后来我几次向先生讲述我的看法,也举出许多确凿的史实来说明。先生有 些同意我的分析,但又说他还有一个角度不可不虑及。毛本起于草莽,素称自己是“土包子”,骨子里是朱元璋一类的帝王,他亦喜欢魏武,外显壮阔雄大,内藏阴柔权诈。最不耐烦道德修养一路酸文假醋。而刘偏偏在七千人大会之后重印《修养》,搞得全国轰轰烈烈学习,让毛心里不舒服。我力争这绝非个人性格喜好问题,而是由一套政治制度所决定的权力斗争方式使然。先生感叹说毛这个人一生待人处事,于公德私德都大有欠缺,对刘的斗争就太残酷,几乎搞到尸骨无存。我说,为保个人无上权位,而一逞狂想,陷亿万生民于水火,如此人物岂是公德私德有欠就可尽括?几十年来,国朝上下道德沦丧实自毛始。先生说“你讲的有些道理”。
  二OO六年,突然接到先生自国内打来的电话,有点吃惊,平日都是我给先生去电话,先生有何急事找我?让先生挂下,我再拨打回去,先生在电话中语气沉重地问我,是否知道天予把国平告上了法庭。这事缘起于国平在《自传》中提到建英的哥哥郭世英文革前因X小组案被整肃的事,其中提到了天予,而天予认为所言不实,一定要讨个公道,便要与国平对簿公堂。先生为此事甚着急,从北京来电就是要我劝两造和解,说事已至此,怕只有你能劝说他们两人息讼。我告先生我完全无能为力。先生却不依,执意要我有所行动,说真打起官司来,必是亲痛仇快。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反省批判那个年代,在那时候,谁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先生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同学之间有什么账好算?谁和毛泽东算过账?谁和刘少奇算过账?那场把天予整成反动学生的运动是彭真直接领导的,谁和他算过账?如果不记取教训,对同学们受过的灾难不反省,将来悲剧要重演的。
  我当然同意先生的看法,但比先生更了解此刻的国平和天予。人难免有一“执”,事关自身名誉时,便愈发“执”得厉害。天予、国平当然都是尊敬先生的,但年轻时结下的怨真不容易化解。人很难改变年轻时认定的事实。在先生看来,俩人仍旧都是他所喜爱的学生,老师说话总会起作用。在我看来两人皆囿于自身所执之事,以为原则所在不能退让。先生为此事几次催我有所动作,我想先生太高估了我的能力。我知道先生曾请国平到家中,表示由他亲自作东,请天予、国平吃饭恳谈。先生幻想能把盏尽欢,前嫌冰释。尽管学生们仍敬重他老人家,但要他们尊师嘱行事已不可能,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国平当时表态说只要天予撤诉,他愿作东请客与先生一聚,答谢先生的关心。先生也与天予谈过,天予说只要国平道歉,他也有息讼的意愿。但难就难在“只要”两字上。这是一死结,解执惟一方退让,而这一步实在难退,因为两人都有道理可说。天予是科学家,国平是诗人哲学家,看问题的方法、角度都不同,这样两造又如何调解?先生爱他的学生,以为必须呵护两人,谁也不该受委屈。我爱我的朋友,但知道男人间的事,该杀该打只能由他们去。这点难向先生言明,只好敷衍先生的嘱托。我对先生说,您就自当哥儿俩打架,家长两不相帮。让他们打个头破血流自有停手的时候。先生刚直纯正之人,总也搞不明白我在扯什么淡。最终先生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问题终在法庭解决。判决国平胜诉之后,我与先生再次通话,先生只是重复说不应该,不应该啊,都是受害者。在先生心中总觉自己是有孩子受了委屈的家长,但 先生不知,天下哪有听家长的孩子。
  O六年底,去国十七年后,我终回故土。孤舟一系,当然首先要去看先生。十二月二十六日,飞机落地正是中午,怕打搅先生午睡,便先到正琳家吃饭。与正琳八九年别过再未相见,此刻重逢,今夕何夕?兴奋难以言表。付大姐的牛肉粉真是天下第一。在正琳那里呆到三点钟,便去看先生。与先生自九五年巴黎分手,已逾十年,而告别朗润园十公寓已十七年了。楼前老白杨树仍在,而木叶尽脱,几株干枯的植物在寒风中萧瑟。走进楼道,见玄关更加破旧,似乎这这些年来没人维修过,楼梯已有数处剥落。寒风从楼门破损处吹进,寒意袭人。想昔日同学少年,谁个不宝马香车,华屋美舍,更见先生此处的清冷落寞。敲门,邦洛大姐开门,引我们进屋,先生已坐起等候。原本嘱邦洛不要早早惊动先生,但先生毕竟知道了,中午竟未午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先生的房间仍是老样子,那张老书桌忠实地陪伴先生阅尽岁月沧桑。屋子里多摆了一张躺椅,愈显得局促。记得一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罗素,罗素先生为房子的狭小向国王道歉,国王说:“屋子确实不大,却住着一位大人物”。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亲炙中外先哲,又有何小可言?书房门上挂着先生手泽,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先生在旁注道:为国尽忠,乃义之尽也,为民族尽孝,乃仁之至也。
  南墙原来放置康德全集的小书架搬走了,挂上了先生手书条幅“殷鉴不远,多行不义必自毙”,注明“二OO一年六月四日”。知先生心中仍牵挂着十七年前少年学子的喋血。那些曾经鲜活亮丽的青春之魂始终活跃在先生的记忆里。这悲哀如此深重,在已近百岁的先生身上,几是世纪之哀。与此相比,我更惊异于那些衣马轻肥的学界新贵,他们那样轻浮不屑地对这些模糊的血肉扮着鬼脸,尽管我亲见他们也曾在死者生前的行列中举起过拳头。敬问先生起居,先生频频点头,说好,好,只是老了。先生确实老了,临近九十六的人了,能说不老吗?先生走路要人搀扶,或靠支架扶持行走。但先生的活力和精神又好得让人吃惊,尤其是谈吐问答之敏捷,头脑记事之清楚,几乎是一奇迹。我们也知道有近百岁的老人生命虽在,但灵魂已走。而先生,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言:“只有能拿走我灵魂的人才能带走我的生命”。向先生呈上在香港出版的宾雁纪念文集,先生拿过左右端详,说书印得漂亮。又急忙让我读他前几个月在唐君毅先生纪念会上的发言。先生在这文稿的一句话下面重重画了道红线:“唐先生对人类,爱其生,悲其苦,一生依靠一只手,一支笔表达他的善意”。我想这正是先生夫子自道。先生曾在《论人和人的解放》一书后记中写道:“我佩服古往今来站在人民一边,捍卫人民的权利与人格的有良心的志士们的气节与灵魂。我手中只有半支白粉 笔和一支破笔,但还想用它来响应这些古今中外贤哲们的智慧和勇敢”。正想着,突然耳边听不见了先生的声音,原来老人家已经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宾雁纪念文集,不再理会我们的闲谈。北国的冬日,天真短,只觉片刻,天竟黑了。打开灯,柔和的灯光洒在先生的白发上,先生捧着那部厚厚的书,凑近眼睛,读着,读着……。我们不再说话,静谧飘来,带我回到七五年的冬日,我初登先生门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间小屋。
  三十多年,走近先生身旁,受先生教诲,体会先生的伟大人格,渐渐明白,希腊先哲所区分的“静观的人生”与“活动的人生”在先生身上是浑然一体的。先生用超越的纯思贡献学术,又以入世的关注体察民生。平日慎言笃行,却不忘读书人“处士横议”的本份。邦有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内心守死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见先生手录佛陀临终语置于案前,“诸有为法,悉皆无常,精励行道,慎勿放逸”,知先生是勘破红尘后仍素怀持守。想先生这一代读书人运气真差。古来“士可杀而不可辱”,而国朝治士,前是先辱后杀,后是辱而不杀,再后,直教读书人自取其辱,乃至不觉其辱,甚而以辱为荣,反辱同侪,竞相作辱人者的同道。清流尽扫,士林心死,其哀何之?先生知其辱而保其尊,守其弱而砺其志。信大道如砥,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希望人类终有一股正气来让人类能安静生活下去,可能这也只是希望,但比较合理一点,也许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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