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孩子

第36章


他们把童稚裹在一块黑布里,偷偷地塞进地下或是列车上随手乱扔。地铁列车似是耀眼的珠宝一般,从隧道中冲到站台上,闪烁着可以辨认的童稚的人工制品:幻象,魔法,自我,能量,脾气和绘画。这一切都是取自地下。"圣像牌","待在高处"和"三码男童"。"十几岁","P-考米特"和"突眼"。他坐在五十九街车站的一条板凳上,看着童稚一闪而过。现在,他需要知道的只是老年人都在哪儿。纽约的特蕾丝们和吉迪昂们都在哪儿?他们没在地铁里,他们也没在大街上。也许他们都在窝棚里。大概就是男人们那样走路的原因了--目不旁视,踮脚走路。老人都在窝棚里,童稚都在地下。可是为什么所有的黑人姑娘都在汽车里、在红苹果线路上、在红绿灯处和化学库柜台背后哭泣呢?从伤心起始的哭泣如此僵滞,你会以为她们在爱丽丝·图利大厅的进口处饿得被宣告了死刑。在米凯尔公司里饿死,在纽约市大学的校园里饿死。还在大型企业的接待处饿死。这使他很沮丧,所有的哭泣都是不出声的,还掩藏在梅红色的唇膏和快活的细眉毛背后。谁对你做了这事?谁对你做出了这事?他思忖着,边沿着哥伦比亚大道向前走,先向右看,再向左看。街道上拥塞着漂亮的男子,他们发现既是黑人同时又是男人的状况实在太难以维持,于是他们就抛弃了。他们把自己的睾丸剪下来贴在胸口;他们把阿尔玛·埃斯忒梦寐以求的沉重的假发戴在头上,把羽毛般轻软的睫毛粘到眼皮上。他们向左右两边摇摆着突出的臀部,对那些哭泣的姑娘和踮着脚尖走路的男人笑容可掬。在他看来,只有希尔顿饭店外的妓女似乎是安详的,也感觉不到痛苦。他在第一天试着看了一下小电视,但白脸的黑人扮演黑脸的黑人让他极不舒服。尽管他们的皮肤通过彩色电视的奇妙改变了颜色。他们身上全都涂了一层灰色的锈样光泽,而且个个都兴高采烈。由衷的高兴。即使不看他们那种锈样的没有色彩的面孔,他们在电视中的笑声也足以让他感受到这一点了。与他记忆中的笑声不同--缺乏那种讽刺的、挑战的或者真诚的开心。现在,他所听到的全是满意的尖笑。这使他战栗。他到底离开多久了?如果这些人就是这么多年来他萦绕于心的黑人,他自己究竟又是谁呢?他入住希尔顿的那天晚上遇到的麻烦,就是他从这些新人身上感受到的如此疏远的代表。"希基·弗里曼"牌的西装让他轻易进了门,何况在他走近柜台时,手中还攥着吉丁的四百美元呢。接待员准要给他一点难堪,因为他不会用信用卡也不会用支票付款。现金。住两夜。现金。儿子挑了一行排队等候,因为那个接待员核桃饼似的面孔看来很友善;这时他意识到那男孩爱上了他的身份标志。儿子对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很少把人判断错。他以为和吉丁的爱恋准是抛掉了他的敏锐感觉,使他的判断力失了准,所以他俯身凑近那接待员,低声说:"兄弟,你想在今天夜里找个家吗?这可不是你该住的他妈的旅馆。"不过现在他觉得,比起面对一个他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却已然全新的民族,他的判断力的失误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第四部分第52节:摧毁美国人 
    他打开房门时,心情十分沉重,紫色地毯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愿意要她和他一起待在那房间,把他失去的平衡给予他,为他提供压舱石和砝码,以对付纽约市给他造成的哀伤的重量。吉丁会使紫色地毯变淡,使牙白的墙壁变柔。她会阅读房间服务条款,仿佛那是写给他俩的私信,然后挑上房间的一个角落做爱。在那顿圣诞晚餐之后的整整两天里,他们不是搂搂抱抱就是挨肩拉手,那座乱作一团的住宅始终没有注意他们。但他俩都很清楚,儿子必将尽快离开,于是他带上吉丁的机票和吉迪昂的护照,先她出发了。她一弄到机票,马上就会赶来,当然还要关照好昂丁和西德尼的处境--是去还是留。     
    他坐进一把塑料沐浴椅,把一双手臂靠在窗台上,向下俯瞰着五十三街。这一夜的等候是多么难熬啊,对飞机遇难的担心,由于无法联系而焦急。就算他从晚六点半能够一直睡到早六点半,一上午又该怎么过呢?九点以前不吃早点;磨磨蹭蹭地刮脸和洗浴,挨到中午,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就要像仙鹤似的滑进肯尼迪机场了。她说的是取行李处还是前厅?要不她说的是在旅馆里等?由于可能在这座城市里失去她,他的口中突然干燥起来。他待的旅馆对吗?是纽约的希尔顿呢还是斯塔特勒希尔顿呢?她只说了希尔顿。要想打电话弄清情况是没法不让西德尼知道的。可能是他本人接电话,也许是昂丁,而如果他俩知道了吉丁是来和他会合,他们俩会竭力阻止她的。他可以给吉迪昂打电话。他尽量回忆那个山边的小屋,但他能记起的也只是粉红色的墙壁和一个架子上摆着的录音机。吉迪昂没有电话,只有通过半山坡上那家出售朗姆酒和肉饼、出租理发推子的店铺传话了。     
    这是个蠢主意。吉迪昂又能告诉他什么呢?他对美国痛恨不已,他实际上在帮特蕾丝准备各种药水和符咒,以便在一旦有了魔法的时候好用来摧毁美国人。他心甘情愿地把他的护照借给这个人,就因为这个人对美国人和他同仇敌忾。他不明白,儿子何以想回到那个把人吓得要死的国度去,但他赞成黑人外貌相像,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在一个黑人的已有五年之久的护照上是注意不到的。特蕾丝给了儿子一个又小又脏的吉祥袋,作为给一个远行者的礼物,但是他没有接受--那玩艺看着像印度大麻,他不想在海关引人注意他。他拿了吉丁给他的东西就离开了。现在是他们别离的第二天,他只好干等,不停地瞎想灾难临头,由于他的恋情如此年轻,而这一沉重和成熟的爱使他觉得如同新生,是前所未有的,在周围伸展开的礼物中也承载着危害。     
    既然无所事事,他就只有信任她的城市感觉去做该做的事,待在该待的地方。到明天这个时候,他就能向后梳理她的头发,用他的拇指捋她的眉毛了。到明天这个时候,她的露齿微笑就可以让他屁颠屁颠地按照她所说的和所笑的去做。他爱看她没瞧他时的眼睛,聆听她四分之四拍的鞋跟嘟嘟声。儿子坐在那儿,像个小学生似的前后晃动着他的膝盖。不去想现有的该去想的最重要的事情:他们该做些什么?他们该去哪儿?他该怎么赚钱来照顾她,以及将来他们的孩子?想到她会有他的孩子,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对此露出了笑容。看着她。他会像先前他动物似的生活在那住宅周围,在后半夜待在她床边,把他的梦印进她的梦中那样,在她睡觉时盯着她的肚皮。现在,那些梦境让他不好意思。那是由于孤独而兽化的青春对一个他认为他绝不会再见到的世界的隐隐呼唤。     
    前途是有的。这是早晨还得起床的一个原因。不能过那种有一搭无一搭、过一会儿算一会儿的日子了。肚子需要填饱。想好了再行动。他该给儿子起什么名字呢?儿子的儿子吗?     
    他本该在离开那儿之前就想周到的。也许他该拿上些东西:现金、珠宝和一个陌生人而不是朋友的护照。可是他却拿了衣服,一件行李箱和"波利"牌鞋子以及他那瓶"帕柯·拉班纳"。他把那一切都看做是营救:第一步先把她的头脑从那种盲目的敬畏中扯出来。然后再让她的身体从那座庄园中逃出来。他先走,她在两天后再跟来。除非……他想起来他坐在桌子腿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看着她斟着他的酒,听着她站在他的立场说话,为了让他满意,安慰着昂丁和西德尼。就像他们在壁柜中找到他的第一个晚上她的表现一样。当时他不愿看她--拒绝与那双黑貂眼睛交接,因为那双眼睛看他时比瓦利连的目光更讨厌他。她那种装腔作势的话音,那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像他妈的借贷员的口吻。看门人、打前站的妖婆、家中的母老虎、福利办公室的保镖、社团的臭穠、为路边妓女设圈套的柏油孩子①,她竟然管一个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老黑人叫做"勤杂     
    ①参见译本前言--译注。工",她对他本人也不屑一顾,而只想知道他的名字,以便存进她那重新串起的脑海里,一旦警察来填报告,她就可以想起来--五英尺十一英寸,也许六英尺,黑得像炭,喘气和就餐姿态就像一头犀牛。但是在她的效率和无所不知的强词夺理之下,却是风声般的和谐。九棱的晶体,光中的彩虹。只要和风微吹,碎玻璃片就会叮当作响。但遇到恶劣天气,把碎片连缀在一起的线绳就会断掉。因此,他的职责就是为她保持气候温和,要是遇到打雷、干旱或是严冬的各种肃杀天气,他就要用双手抓住;他要用自己的嘴唇吹出徐徐和风,让她在其中叮当作响。她睡觉时他所爱怜的、和她拉着他的手上楼时他所看到的那种小鸟般的怯弱,正是他要挺身保护的。他要始终警觉着,如果必要就用他的嘴喂她,为她构筑一个钢铁的世界,让她在里面繁荣滋长,那将是他们已有的爱的爱巢。他终生都在寻找她,甚至当他以为在别的港口、别的地方已经找到她的时候,他也羞惭地避开了。他站在她的卧室中,腰上围着一条浴巾。他刚刚对她说了他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此刻却像口哨一般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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