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2章


我猜想,这可能是陈师前半生留下的资料较少,而作为传主"出彩"的地方也较少的缘故吧。
    岳南先生的《陈寅恪与傅斯年》令我看到的是,他尽可能地搜集了陈寅恪与傅斯年家族前辈人物的一些史事,简明扼要地进行叙述点评,尔后对陈、傅二人留学期间,特别是在欧洲的交往史实,进行了多方搜罗和鉴别比较,通过当年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的书信来往与局外者的回忆文章,一点一滴查找、拼对、复原,基本勾勒出一个轮廓,让后人看到陈、傅二人在那个时代较为清晰的身影,以及二人在学术上相互影响、砥砺,渐行渐近,肝胆相照的生命历程。
    几年前,岳南先生为撰写《陈寅恪与傅斯年》这部书,找过我几次,特别是对抗战期间知识分子流亡西南的事情,询问得尤为仔细。我谈了一些我所知道的情况。后来听说为了写好这部书,岳南先生还赴长沙、昆明、重庆、成都、李庄等地,对傅斯年、陈寅恪那一代知识分子,以及我们这一批小字辈学者工作、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进行调查采访,体察当地风土人情,尽量在每一个细节上做到真实不虚。在这个基础上,他耗几年心血成就了这部著作,这种扎扎实实的写作态度是难能可贵的。此书涉及不少史事属首次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地对外披露,填补了陈、傅两位大师研究领域的空白,对研究者与普通读者予以启迪的方面不少。
    正如岳南先生书稿中所描述的,由于历史和政治等原因,1948年后,陈、傅两位大师被迫离散,一位留在了大陆岭南中山大学,默默承受一系列政治苦难和心灵煎熬;一位归骨孤岛,长眠于台湾大学校园。两位天才的聚合离散,既是大时代的因缘,也是二人性格与思想观念不同所致。去台后的傅斯年曾把主要精力用于台湾大学的建设上,他想把这座日本统治时期创建的学府,改造成现代一流的大学和学术中心。可惜天不假年,他仅在台大校长任上奋斗了两年即溘然长逝,去世时年仅51岁。而留在大陆的陈寅恪先生逐渐落入了凄凉之境,于"文革"中精神备受折磨而死去。
    当年与陈寅恪、傅斯年同时留欧,且是好友加亲家的俞大维说:陈寅恪平生的志愿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在史中求史识,"因他晚年环境的遭遇,与双目失明,他的大作MagnumOpus未能完成,此不但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
    作为后来者,面对岳南先生撰写的这部著作,以及著作中所描述的两位天才大师的因缘际会,聚合离散,或许能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更真切地感知历史的真相,并从中吸取一些"历史的教训"吧。
    是为序。
    何兹全,山东菏泽人,1935年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旋赴日本留学。抗战爆发后归国,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历史组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46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历史学,1950年归国。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北京大学历史系兼职教授。著有《读史集》、《中国古代社会》、《中国文化六讲》、《何兹全全集》(六卷)等作品。
第一部分 第4节:乱世策士梦(1)
    乱世策士梦
    陈寅恪与李庄失之交臂,标志着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由盛转衰。当年史语所的主将赵元任,早在昆明时期就弃所而去,跑到美国任教于夏威夷大学,后转耶鲁与哈佛大学任教,终加入美国国籍,从此再也没有与战火熊熊的祖国同呼吸,共命运。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的朱家骅致电赵元任,请其回国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赵元任只回了短短五个字的电文:"干不了。谢谢!"
    此时史语所在李庄的另外几员大将如梁思永已重病在身,只能躺在病榻上做一点工作,李济的主要精力放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李方桂早已离开李庄到成都燕京大学任教,凌纯声不久即到重庆教育部蒙藏司做了司长,只有董作宾、吴定良、芮逸夫、石璋如等几位元老还在李庄板栗坳苦苦支撑。面对渐渐冷清且有些悲凉的境况,如石璋如所说:"留下的几个人不管如何,依旧规矩工作。"【1】
    所幸的是,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中国的抗战已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大道小道的各种消息水陆并进向扬子江尽头这个古老的小镇传来。
    1943年11月23日,蒋介石以堂堂中国国家元首和世界级政治巨头的身份(南按:原主席林森已于这年8月1日去世,蒋氏从这时起才算名正言顺的国家元首),出席了开罗中、美、英三国首脑会议,蒋介石本人与中国的国际地位大增。
    就在抗战曙光照亮东方地平线并向浩瀚辽阔的天际放射之时,风云突变,即将全面崩盘的日本作战大本营,决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死一搏,死里求生。日本大本营制订了以主力部队全线出击,进行一场贯通中国南北,联络南洋和摧毁美国空军基地的大规模战役,即抗战后期著名的"一号作战计划"。
    根据这一计划,在全面崩盘之前已经杀红了眼的日军,于1944年4月在中国南北一线发动攻势,先后发起豫中战役、长衡战役、桂柳战役等大规模决战。日军的死打硬拼,立即取得了相应的战果,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虽进行了顽强抵抗,却连连败绩。仅几个月的时间,中原失守,战略中心衡阳陷落,湖湘一线的国军全面崩溃,导致广西失去了重要屏障。日军趁机迅速调集优势兵力,与西南战区的日军遥相呼应,南北夹击,在很短的时间内,南线军事重镇桂林、柳州、南宁以及广东、福建部分军事要塞相继失陷,中国军队损失兵力60余万。此后不久,日本中国派遣军和驻东南亚的南方军,在广西南部胜利会师,从而打通了中国内地通往越南的大陆交通运输动脉,完成了日军大本营拟定的"一号作战计划"。这一战略计划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日军的士气和野心,舆论认为:"一号作战的显赫成果,可以说是使当时陷于凄惨不利战局中的日本,微微见到一线光明。"【2】
    就在柳州沦陷之时,骄悍的日军一部北进贵州,进攻黔南重镇独山,威胁贵阳,震动重庆,世界各方的焦点都骤然投向远东战场上的核心——中国大陆西南地区,中华民族又一次面临覆亡的危险。凶讯传出,举国皆惊,一时人心惶惶,感到又一次大难临头。国民政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放弃重庆,迁都西昌或大西北的计划。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许多有识之士以民族大义为重,强烈要求国民党从西北地区撤回胡宗南部,解除对延安和共产党部队的包围与封锁。希望双方不要干戈相向,砍头斩腰地瞎折腾,应像抗战初期一样,捐弃前嫌,精诚合作,团结一致抗击日军,否则国民党将全面崩盘,死无葬身之地。在各色人物的奔走呼号下,1944年9月15日,国民政府参政会第三届三次大会主席团正式提议:"请大会决议组织延安视察团,赴延安视察,并于返渝后,向政府提出关于加强全国统一团结之建议;兹推荐冷参政员遹,胡参政员霖,王参政员云五,傅参政员斯年,陶参政员孟和,为该视察团团员。"【3】尽管大会代表对此"咸报以热烈掌声",但被提名的几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陶孟和在开完会后便躲到李庄社会学所不再露面,只有傅斯年在进退中犹豫不决,似乎有某种期待,并把此计划写信告诉了远在成都的陈寅恪。陈氏于10月3日回函傅斯年:
    孟真兄左右:
    奉九月廿七日手书,知将有西北之行。此函达渝,未识已启程否。此行虽无陆贾之功,亦无郦生之能,可视为多九公、林之洋海外之游耳。闻彼处有新刊中国史数种,希为弟致之,或竟向林、范诸人索取可乎?"求之与抑与之与"。纵有误读,亦有邢子才误书思之,亦是一适之妙也。匆此奉复,顺颂行祺。【4】
    信中的林、范,指林伯渠与范文澜,从后来的情形看,傅斯年到达延安,的确找过范文澜等人并索取过部分书籍。而视察团的西北之行也确如陈寅恪所言,既无"陆贾之功",也没有显示出"郦生之能",可谓无功而返。不过,1944年这个纷乱的秋天,视察团并未成行,傅斯年一行真正抵达延安,已是第二年的事了。
第一部分 第5节:乱世策士梦(2)
    1945年5月,随着盟军打垮并占领了德国,取得了欧洲战场上的决定性胜利,国际形势急转直下,日本面临着全面崩溃的结局。与此同时,在老大中华这块地盘上,关于联合政府的国共之争,也到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或者鱼网俱沉,总之是要彻底摊牌的最后关头了。
    在国共两党各不相让,且剑拔弩张的历史转折关头,第三党——即在抗战后期组建的中国民主同盟登场了。此同盟成员大多是散落于社会各界的儒生、策士,首领如章伯钧、罗隆基、黄炎培、左舜生等,皆为一时较有名头的知识分子与不肯安于现状的谋僚策士。在这一充满机遇的大动荡、大变革、大整合的历史性时刻,此辈儒生策士们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战国争雄的苏秦、张仪时代再度来临,凭辩士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施展揣摩、捭阖、钩钳、合纵、连横、转丸等"阴道阳取"的游说权变之术,即可令各方诸侯伏首听命,实现国家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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