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13章


每在备课前数日,便与王永兴及后来投奔到清华园陈氏门下的另一位助手汪篯,详细说明所讲授之内容,指定二人把所需书籍找出来一一诵读。
    在王永兴的记忆里,陈寅恪在这段时间备课要读的第一部典籍总是《资治通鉴》,其次为《通典》、《唐会要》、《唐六典》、两《唐书》等。陈氏对宋代先贤的史学评价甚高,亦最为推崇,曾有过"宋贤史学,今古罕匹"【46】、"中国史学莫盛于宋"【47】等话传于弟子。在宋贤中,陈氏犹服膺司马光与欧阳修两位大家,他在所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自序中,曾云:吾国旧史多属于政治史类,而司马温公《通鉴》一书,"尤为空前杰作"。陈氏所论,与中共领袖毛泽东不谋而合。毛对《通鉴》极为重视,1953年曾亲自委托范文澜、吴晗组织点校过该书。次年,毛曾对吴晗说:"《资治通鉴》这本书写得好,尽管立场观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但叙事有法,历代兴衰治乱本末毕俱。我们可以批判地读这部书,借以熟悉历史事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校点本出版后,毛泽东放在床头爱不释手,据说一生共通读了17遍并作了阅点。毛对他的护士孟锦云说过这样一番评语:"中国有两部大书,一曰《史记》,一曰《资治通鉴》,都是有才气的人,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境遇中编写的。看来,人受点打击,遇点困难,未尝不是好事。当然,这是指那些有才气,又有志向的人说的。没有这两条,打击一来,不是消沉,便是胡来,甚至去自杀。那便是另当别论。"【48】
第二部分 第25节:北归一梦原知短(2)
    因各自的出身、学识、地位以及视界、志向、理想、遭际不同,尽管毛与陈都推崇《通鉴》,但对这部名著的读法和深层理解自然不会一致。在毛看来,秦始皇坑杀几个儒生算不了什么大事,实在平常得很,所以后来在郭沫若撰文反对秦始皇,并显摆他的《十批判书》时(南按:内有批秦始皇的文章),毛曾明确表示"十批不是好文章",并严厉警告郭"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要商量"。到底要商量什么,毛没有明确指出,但至少像司马迁者流,因不合时宜地乱发议论,结果触怒龙颜之事,在毛看来更是坏事变好事的一个例证。因为剪掉睾丸的太史公已失了男人的身价,既不能惑众,又不能拉杆子造反,只能心无旁骛与满含悲愤屈辱地写点文章,一不小心,便有《史记》的横空出世,给后世留下了一部伟大的精神财产。此事在陈寅恪看来,若写一部令后世推崇的《史记》,非得以血泪为代价换之,那么这部"史家之绝唱"不唱也罢。至于披枷带锁,流徙发配,浪迹天涯而仍著书立说者,其精神意志及胸怀当然可敬可佩,但执掌生杀大权者,还是应该让这种泪水飞溅,呼天抢地的状况少一点更具人道。或许正因了这样的思想与独立精神,陈氏对史上两司马的人生际遇充满了无限的同情,对其著作总是抱着"同情的理解"心境,发前人未发之覆,传文化香火于后学的。
    按一般规律和程序,当《资治通鉴》摆到桌上后,助手需按导师指定的书目章节一段段读诵下去,坐在椅子上以手托头静心聆听的陈寅恪轻轻把手一点,表示就要停下来,然后陈氏再以手抚头开始沉思冥想一番,提出问题及注意之点,让助手记在本子上。待记下几条后,导师又吩咐助手查寻两《唐书》、《唐会要》、《通典》中与此相关的记述,并一一诵读。陈寅恪通过聆听比较,对每一条材料都作严格谨慎的校勘与考证,最后指出几种典籍所记载之不同处,何书记载可靠,何书记载有误,何书是妄倡谬说,等等,助手一一笔录。待这一切程序完毕,所教授的讲稿或者详细提纲也就顺理成章,可以开坛受徒了。对于这个过程,王永兴曾回忆道:"当时上课是在寅恪先生家里,一般有二三十个学生,上课之前他指定我在黑板上写史料,然后,坐在一把藤椅上,问我写了些什么材料,我一一和他说。没有材料,他是从来不讲课的。两黑板的材料讲完了,我于是再写。讲课之后,他常常问我这样讲,学生能接受吗?他常要我征求学生们的意见,然后再修改讲课稿。陈先生讲课精湛,深入浅出,引人入胜,而在这背后的,是他备课的辛勤。他年年开课,年年都是这样备课讲课。"【49】纵观数千年之中国教育史,有多少盲人教授不得而知,但此种备课与授课者则鲜矣。所幸历史未能忘记这一笔,否则将是历史之无情,人类文明史之大缺憾。陈寅恪读《通鉴》是否像毛泽东后来一样,也达到了通读17遍,或更多或更少的程度不得而知,但有些地方能大段背诵却是事实。有次王永兴读至某段,端坐在椅子上的陈氏突然把手一挥示意停止,并要求重读。王意识到可能有脱漏之处,便仔细一字一句慢慢读去,果然发现初读时脱漏一字。陈氏之超群的记忆力与一丝不苟的精神,令这位弟子汗颜的同时又愈加敬佩。
    翌年冬天,北平大寒,清华各院住宅本装有暖气设备,经日寇盘踞,加之抗战后国民党三十八军一度接收,暖气设备全部拆毁废弃,水管冻裂无法修复,师生只有忍饥受冻艰难苦撑,不少教授因此病倒在床,痛苦呻吟。此时国民政府经济已全面崩溃,物价飞涨,人命微贱。到手的钞票每天加两个"0",还是跟不上物价的飞速蹿升,直弄得民不聊生,教职员工命悬一线。这就是傅斯年告别北大时所说的,面对啼饥号寒的师生,政府必须提高其待遇,"不要视之如草芥,这道理尤其应该请行政院院长宋公明白"的根由。但这个时候的宋公(子文),只顾自己大发国难之财,并设法把劫掠暴敛的不义之财转往外国银行,哪里还顾得这些教授学生的死活?面对惨淡的经济与政治前景,陈寅恪有诗云:
第二部分 第26节:北归一梦原知短(3)
    葱葱佳气古幽州,隔世重来泪不收。
    桃观已非前度树,藁街繁荣最高楼。
    名园北监仍多士,老父东城有独忧。
    惆怅念年眠食地,一春残梦上心头。
    正是在这样一种恶劣的政治、经济条件之下,当傅斯年拼尽全力与孔宋集团搏斗拼杀时,陈寅恪明确表示支持并为孔宋最终倒台而称快。
    此时目盲畏寒,身体多病的陈寅恪一家,再度面临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境地。时在北大任教的季羡林前去探望,悲不自胜,当天即向胡适作了禀报。名满天下的胡氏对学界确有成就的知识分子,总体上还保留着尊重、爱护、同情之心,当年王国维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任教,胡曾出过力气。胡氏这种行为无论于公于私,都为时人和后学称道。陈寅恪早年的《王观堂先生挽词》诗作"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即颂其事。胡适是安徽绩溪人,诗中的"绩溪胡"自然是指胡适。正由于胡氏对神州大儒王国维的爱惜尊崇,加之陈寅恪的诗作问世,胡适荐王国维进清华的故事遂成为后人常言不衰的一段佳话。
    对于1947年的胡适而言,沉湖的王大儒早已驾鹤西行,已无需他于滚滚红尘中给予什么关照和爱惜了,只是尚活在神州大地的另一位大儒陈寅恪,却急需他这个身居北大校长高位的绩溪才子加学界领袖怜惜一把。而从以往的交谊看,胡、陈两家亲属在台湾驻守时,曾有过一段因缘际会。尽管胡适暴得大名之后在政学两界树敌不少,特别是北大浙江派对其多有恶言,但陈、胡之间的友谊却一直保持下来,否则当年在重庆选举中研院院长时,陈寅恪不会公开放言"本人不远千里来重庆,只为了投胡先生一票"。这种明显带有向其他窥视者挑战意味的话语,若不是二者心心相印,彼此尊敬,以陈寅恪的性格和为人处世态度,他是不会公开作如是说的。陈寅恪尝言,自己在历次中研院评议会上"是绝不发议论的"。若此说当真,重庆选举当是个异数,由此可见胡氏在他心目中举足轻重的位置和分量。当然,胡适也不是糊涂虫一个,或者作为投桃报李,或者处于内心的真挚感情,若有机会乃会知恩并设法报答。此前陈寅恪赴英就医,抵伦敦后,由著名眼科专家SirStewardDuke-Elder负责诊治,第一次手术后有进步,但眼睛吸收光线尚无好转,仍模糊;第二次手术想粘上脱离之部分,失败。但总的比出国时好,医告勿须再施手术。此时的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奢望,遂请在国外访学的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的诊断书寄给时在美国的老朋友胡适请求援助。胡托人将诊断书送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对方告之亦无良策,无法手术,胡适"很觉悲哀",徒叹奈何。百忙中只好托在美访学的全汉昇带了一千美金给陈,以示关照。1946年4月16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陈寅恪携家重返清华园,胡适多次前来拜望自是不在话下,只是随着国民政府即将崩盘,北大学潮汹涌,面临即将再度散板儿的混乱局面,夹在其间的胡适上下奔波,已是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无力他顾。而清华与北大如同两家人过日子,各有难言之隐和不便与人道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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