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28章


      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妈妈注意到那 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黄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 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通通的,有点肿胀??安安仰脸问 妈妈:“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 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 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 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 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门里是幽暗的。      人们屏息呼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 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阴冷的板登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 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 腰间拦了块布。      两手大大的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      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妈妈,他是真的还 是假的?”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 的,是假的。”“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 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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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 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 “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 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 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 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 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 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 “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 牙的道士会帮孩子 “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 因为道士在 “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 “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 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 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 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 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 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 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 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 孩脚边。                                 男子汉大大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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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 介意吗?”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 碰仪器。”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 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 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      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小灯。 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妈妈斜 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      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 “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 —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 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 了!出来了!”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 东西磨那浆糊。      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 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妈妈无所谓地摇 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 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妈妈有点诧异地、仔 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 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医生愣了——下,摇 头.“不,绝不。”“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 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医生柔和 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 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为什么?我只 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 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 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 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 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 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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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 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  “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 个孩子,谁该生呢?”“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 的女性最难缠!”“您自己有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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