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34章


说完捶捶自己的肩。      “你——”妈妈看看地上那块十公斤重的废铁,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 一路把它给提回来啦?”“对呀!”安安蹲下来,费劲地用两手抱起废铁,“就 我一个人吔!不过我休息了好几次。”说完一脚就要跨进门去,被妈妈挡住,  “等一下,你要干什么?”“把它带进去放好呀!”安安不解。      妈妈摇摇头,“不行,放到花园松树下去,不要带进屋子里。”安安兴 冲冲地往花园跑,勾着小小的身子搂着他那十公斤重的废铁。      妈妈决定亲眼看看孩子怎么走那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程。      十一点半,钟敲了。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地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 一锅滚水。孩子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奔跑跳跃,坐在长凳上的妈妈好不容易 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      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 (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妈妈在后头跟 着,隔着一段距离。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 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经过一个庭院深深的大铁门,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 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 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 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 十二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 头颅依着头颅的在研究地面上什么东西。他们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着正方 形的书包,像乌龟背着硬壳。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 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工作得非常 辛苦。      妈妈很辛苦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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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提方转弯。再见再见,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      安安踽踽独行,背着他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 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妈妈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      安安住脚。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      Oh,MyGod!妈妈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 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 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      十二点廿五。      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地方,那是米勒太大的家,安安停下来,停在一 株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一回,妈妈知道他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 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的, 就贴在那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路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们彼此 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 他把一只两公尺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1 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 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      睡眼惺松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黯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 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 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 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噼啪 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 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 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支长 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 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 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 大鸟就叫Elster 吗?”“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 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      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 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Elster 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安安推着单 车进来,接口,“妈妈,Elster 还是小偷呢!”“怎么偷?偷什么?”小男生 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 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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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干嘛?!      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什么?”妈妈心里 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 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母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 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 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 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 着妈妈的裙摆。      “嘘———”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 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 惊愕的妈妈。      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      “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底笛, 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 吵它们。”“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      ※※※ “Elster 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哦?”妈妈 说,“杜鹃会怎么样?”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 字。      “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 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 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 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 偷换过了,它就去坐——”“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夫?它 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 就把别的baby 鸟——”安安气忿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 推出去,让它们跌死!”“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      “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 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诡计。”“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 它们已经小心了。”“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 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      “真的妈妈!”飞飞说。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 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 Elster 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 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E1ster 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 一样坏。”“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      “不必吧!”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 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 飞飞的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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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妈妈边浇水,边想,边 说:“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 自己管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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