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37章


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 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安静,“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 ——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 准看电视。”“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胡美丽这个女人      龙应台和你一样,我有八年的时间没见到胡美丽。和你一样,我也想 问她:这八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坐在她卧房的落地长窗前,下午两点的阳 光挥洒进来,想想看,冬天的阳光!      我们不约而同将脸庞抬起,向着阳光,眯起眼睛。      德国的冬天使人想自杀,她说,你知道吗?今年十二月,整整一个月, 我们这里的人平均总共享受了十九个小时的太阳,十九个小时!以往的十二 月,平均阳光照耀的长度是三十八个小时。      我张眼看她,阳光里是一张四十岁的女人的脸庞。皮肤的弹性和张力 都松弛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眼睛下面浮起眼袋。      你憔悴了,胡美丽,我说。      她没好气地睨我一眼;还用你来说吗?我们这种一年回国一次的候鸟 最倒霉,一到台北,每一个人抬头看到你,第一句话就是,“你憔悴了!”因 为他们自己之间相濡以沫天天对看,不觉得自己变老;我却是让他们一年看 一次,每一次他们就对照去年的印象,于是每次都像看到鬼一样,说,哎呀, 你憔悴了!好像他们自己青春永驻哩!      她半认真地发了阵牢骚,然后八岁的儿子进来问:“妈妈,我们可不可 以看电视?”她鼓起眼睛作出很凶的样子骂道:“时间还没到看什么电视不 是讲好每天从四点看到五点现在才两点半你知道吗!”大儿子嘟着嘴出去, 四岁的小儿子四脚落地用爬的进来,在胡美丽脚边磨着,嘴里还喵呜喵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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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着。做妈的笑着就要去搂他,他挣扎着不让她抱,说:“你不要抱我,我 是你的猫咪,你丢一条鱼给我吃——”等两个孩子都到邻家玩去了,我才有 机会问她:为什么她消失了八年?我呀?她把腿长长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 两只手臂往后托着脑袋,脸仍又向着阳光,我呀?在闹中年危机,闹中年危 机的人怎么写作?中年危机闹了八年?我傻了眼,是不是太长了一点?以 下,是胡美丽在那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对我说的话。她穿着条脏脏旧旧的牛 仔裤,光着的脚搁在椅子上,向着阳光的脸庞,看起来还是那么任性。      龙应台,二十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不可解决的问题,就是被 人口贩子拿去卖了沦为军妓,我都有办法再站起来,只要有意志力,人随时 可以拯救自己。堕落是弱者的自愿选择。      三十岁,我觉得女人只要有觉悟,她可以改变社会、改变自己。八五 年为什么写 《美丽的权利》?因为那个时候的台湾竟然还有女职员由于结婚 怀孕而被迫辞职——那是九年前,这情况在九年后改变了吗?没有!去年就 有一桩。这等于证明,写了文章也没用。      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半!其实,有许多女人喜欢做男人的一半,有许多 男人喜欢做女人的全部,这都没问题,可是也有许多女人不想做人家的一半, 她只想做她自己的全部;一个公平的社会必须也给这样的女人有充分发展的 机会,不是吗? “美丽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充分发展的权利”。我当时所 希望看到的,也不过是,有一天,当你问一班外文系的应届毕业生 “毕业想 干什么”时,不会有三分之二的女生告诉你,她们想到贸易公司去当秘书!      我当然不是说,这些女人都该改口说 “我们要去当老板。”世界上没这 么多老板,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这个社会架构认定了老板是男人做的, 秘书是女人做的,而女人又毫不怀疑地认同、拥抱社会所派给自己的角色, 这个社会未免太陈腐了吧?我以为,凭着女人的自觉,凭着人的意志力量, 这个陈腐的社会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它也已经有所改变,至少,没有哪个大 学校长再敢在会议场合叫我 “阿花”或“小姐”,你不能不说这是进步。      可是这进步算什么? 《美丽的权利》还没写完,该骂的人还没骂到, 我做妈妈了,美丽的权利受到空前的考验。      生了孩子之后,你可以说是贺尔蒙在作祟,我不可自己地爱上了孩子,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马路上走着叫着笑着闹着的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 眼。几年来还一直想着是否要收养一个不幸的孩子,让他分享我满溢的母爱; 只是因为对自己的体力不够信任,所以没有付诸行动。好吧,这样喜爱孩子 的人,当然不愿意将孩子交出去给别人养,我自己享受都来不及呢!      谢天谢地,让我做个全职妈妈吧!      咦!为什么你得带孩子呢?爸爸到哪里去了?你应该和他五十比五十 地分担呀!      一个二十二岁的绝顶聪明的新女性向我质问。她在大学里学建筑,通 四种语言,将来要做世界一流的建筑师。      呃——因为我喜欢小孩,我喜欢看他们在公园里纵情奔跑,喜欢听他 们牙牙学语,喜欢看他们吃得饱饱的,喜欢看他们睡着的脸庞,尤其喜欢抱 着孩子的感觉可是爸爸的百分之五十呢?年轻的女孩振振有辞地:你的女性 主义哪里去了?我的女性主义——我有点给她惹毛了——我的女性主义所要 求的,是社会给予不同需求的女性都有发挥潜能的机会。我现在想发挥的就 是一个全职母亲的潜能。做爸爸的那个男人碰巧没有像我这样强烈的需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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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因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分配。五十比五十是假平等,配合个人需 求的才是真平等,你懂不懂?未来的建筑师不置可否。      台湾来访的朋友,不熟的,进门来见到两个又蹦又跳的小孩马上就会 问:“孩子交给谁带?”对不起,胡美丽自己带:家里住着的所谓“保姆”, 其实只管打扫。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好像受过多一点教育的女人就该不屑 于做母亲似的。我生的,我爱养,怎么样?然后,渐渐的,我觉得可以出去 教一两门课,偶尔出远门旅行个三四天,透透气,带孩子既是全职,那么我 也得休假呀!      现在,轮到那个做爸爸的男人振振有辞了:你怎么能走?孩子怎么办? 我说,保姆可以暂代呀!你可以早点下班帮忙呀!      不行,男人说,孩子需要母亲 (这可是你胡美丽自己说的),保姆无可 取代。而我呢,我下班回来已经累惨了,不能再带小孩。      胡美丽当场呆掉。      于是我对男人咆哮,嘿,平时我担负了教养孩子百分之九十的责任, 那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我 “活该”,你懂吗?现在,我只想把我的部分 改成七十,你挑上百分之三十,你竟然抱怨?太过分了吧你!      在和男人斗争的同时,有一天带着孩子去一个澳洲朋友家的聚会。女 主人安妮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看起来是个成功的商人的男 人 (凡“成功”的人都会有一种让你知道他 “成功”的眼神和姿态)。当安 妮说,“美丽是个作家”时,成功的男人慈祥地答道:“很好!那您可以赚点 儿外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我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面带慈祥微笑、自 信满满的五十岁的成功的德国男人。      如果安妮介绍的是个男人,如果安妮说:“这位李大伟先生是个作家”, 这个成功的男人会不会慈祥地说:“很好,李大伟先生,那您可以赚点儿外 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看着这个男人的嘴脸,真可以给他一巴掌,可 是,我只是由于太过惊讶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同时理解,这真的不是他一 个人的问题,他的背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男人——德国男人、中国男人、世界 上的男人——以同样的眼光看着女人,慈祥的、友善的、绝对屈尊的眼光。 在金殿酒店将女秘书灌醉尔后强暴她的男人,想必也有着类似的眼光。      回到家,想跟家里的这个男人继续抗争。晚上,男人回来了,两眼浮 着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的血丝,他头痛欲裂,他心情沮丧,他的手因为工作 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的心脏因为缺少新鲜空气和运动而开始不规则的跳动,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球,被弃置在角落里。      你说我应该去和他争回我应有的权利吧!现在,我应该对他说,我带 了一天孩子,现在轮到你男人了。然后“砰”地关上门,我去看电影,或者, 拎起行李上机场去了。      可是我没这么做。我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放了热水在浴盆里,在热水 中滴上一些绿油精,准备好一叠睡衣,然后呼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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