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

第38章


在他入浴盆时,我说:  “你再这样下去,不到五十岁你就会死于心脏病。”那么,你问我,我是不 是就从此心甘情愿地让孩子锁在家里呢?没有,我出门的时候,保姆代劳。      保姆代劳,和我分担了对孩子的责任,而那精疲力竭的男人也得到一 点休息;用这个方式暂时解决了我的难题,但是并没有为这个时代的新女性 回答任何问题:有了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在养育儿女和追求事业之间寻找 平衡?国家必须介入到哪一个程度? (不要告诉我像中国大陆那种“全托” 
----------------------- Page 98-----------------------
制度有任何优点,我坚持我的偏见)“男主外、女主内”,如果不是自由选择, 就不公平,但是男女都主“外”的时候,“内”由谁来主?如何平等地主“内”? 谢天谢地我负担得起保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用我这个方法来解决问题。我 喜爱孩子,所以不忍心将孩子托给他人照顾;我喜爱我的工作,所以我舍不 得为了孩子完全放弃我的事业。我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不允许男人认为 “男 外女内”是天职;可是当我面对男人因工作压力而疲惫不堪的脸孔,我又不 忍心在他肩上再堆上一份压力,即使那是本属于他的一份。      也就是说,我矛盾、我困惑,我这个所谓新女性一旦受到考验,竟然 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西蒙波娃懂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孩是个什么东西。给 我一个更好的例子!)一个如此矛盾、困惑、不知所措的人,她若是继续写 文章告诉她的读者女人该怎么做女人——那她岂不是伪君子?我可以不聪 明,但我不可以虚伪。      所以,四十岁的我,发觉一旦加上孩子这一环,男女平等的问题就变 得双倍的复杂。      更何况,人走到中年,难免要问:这下一半的路是否仍旧这样走下去? 现代人怀疑一切、质疑一切,婚姻这个机构更不能免。在我看来,婚姻与个 人的关系就如同国家机器和公民的关系。一个人需要安全,所以要婚姻,也 要国家;但是人又渴求自由,随时有想逃避婚姻、反抗国家机器膨胀的欲望。 婚姻和国家机器一样,两者都是必要之恶。      我自己?我是荒野中的一头狼,喜欢单独在夜间行走,尤其在月光笼 罩的晚上,有口哨声的时候。      其他你就不必问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题最后只有自己知道答案。 或者没有。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                        这一次,她点燃的是一堆灶火      张晓风 0 如果我直截了当地说:“哇!这本书好棒,你真该看一看!”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俗气了?1 龙应台这女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在龙应 台的名字后面加个空格,你会填上什么?专栏作家?文学博士?台湾文学的 教授?野火点燃人?中国时报特派记者???如果允许你填二十个答案,你 会想到 “母亲”这个官衔吗?2“黑森林”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巧克力蛋糕的诡 异名字,但对龙应台来说,居然是沿着她家后院走走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 种事情简直是神话,我拒绝相信是事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家人就拥 有一座林子?而在那里,在那春来蔷薇满架的院落里,她埋头致力于自己最 艰巨的事业:她在养孩子,养她的两个孩子。      3老大是在台湾生的,如果要说得更确实一点,是个 “淡水囝仔”。      满月酒那天席开二十桌吧?对老中来说,那是用 “办桌”方式办的满 月酒,喧嚣热闹。对孩子的另一半德国血统而言,那天是他的 “受洗日”, 当天真有牧师来为婴儿施洗。典仪在淡水一栋古居中进行,那红砖三合院有 六十年的屋龄,一棵含笑花长得跟屋子等高,开满一树香甜。那阵子他们其 
----------------------- Page 99-----------------------
实有淡江大学的学人宿舍可住,却偏偏租下这栋空屋,两人一度象征式地拥 有那一片中式庭院。      古厝、受洗加办桌——我想这家人的婴儿抚养过程一定很精彩,却恐 怕不免鸡飞狗跳,险象环生的镜头吧?4“我去隔壁喂奶!”朋友聚集,她忽 然说一声,便起身走开。有人跟过去继续聊,她也就坦然哺乳,倒像三四十 年前的村妇。      我自己其实也主张给孩子吃人乳,但我当年家中如果来了亲友,我却 不免遮遮掩掩,还特别做了一件荷叶边的云肩,让婴孩在 “布罩子”下进餐。      我对自己和龙应台间的差异不免兴起几分研究的兴趣。      5我很少羡慕别人,如果羡慕了,那也只肯羡慕其人的某一部分。当然, 我也并不太羡慕我自己。      我对龙应台能写出这么好的一本 “谈养小孩的书”却是万分羡慕的, 不单羡慕,差不多还微微地有一点痛意。      事情是这样的,从小,我就东一点西一点地看到别人对女作家作有意 无意的嘲讽,其中听得最多便是:“哼,那些女作家呀,写来写去就是柴米 油盐、丈夫、孩子!”我心里暗暗赌咒,有朝一日,等我 “大笔在握”,我才 不写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来招人辱骂。      后来我为人妻,而又为人母,并且孩子飞快地长大了。在他们二十年 多的成长岁月里,我反复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所以除了偶然忍不住犯戒 写过几篇跟小孩有关的文章。大体而言,我都保持那 “矫枉过正”的自我设 限,不去碰那禁忌题材。      然而,看到龙应台的这类文章,我不免羡慕起来,羡慕她是新一代的 母亲,能敢于大刺刺地写孩子的事迹。我看着已大到拥有投票权的孩子,憬 悟到自己错过了多么精彩的题材!以前我又常以为等一等无妨,等到想写的 时候再写——其实不对,事过境迁,心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人生总有些 新的事会吸引你的注意,要回过头来写孩子的童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应该庆幸,我没能做到的事,却有高手做到了。我为了恐惧遭人 贴上 “婆婆妈妈的女作家”的标签所不敢写的家庭琐事,龙应台却写了,她 并不怕。新一代的女性好像不知何谓骇怕,她放手写了,而且写得那么好。 她把一般人写成保姆日志的东西写成了人生手札,那其间每一丝喜悦和惆怅 都既是母氏的,也是人类的——人类去哪里还能找到如此令人战栗惊动的题 材?      6      烧一把野火的是龙应台,乖乖守着万年以来岩穴中那堆灶火来为孩子 烤肉讲故事的也是龙应台。我被她娓娓的故事和垂睫之际的眼神迷住,我不 知道她的下一次出击是什么动作,但我知道,此刻,在她为孩子唱起叙事长 曲的时候,我是在旁边击节打板的一个。                                 最好的一部分      席幕蓉安安和飞飞都是我的小朋友。 
----------------------- Page 100-----------------------
     我和他们不能算太熟,因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偶尔从台北打 电话给龙应台,如果是安安接的话,他会在呼叫他母亲的同时,加上这样的 注解:“妈妈,快!是席慕蓉阿姨打来的,是那个蒙古人。”听着电话那端字 正腔圆的软软的童音,我总是忍不住微笑起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想,我是有点偏心,在这两个小男生之间,我真的比较偏疼安安。      当然,我也喜欢飞飞,这个浑身是肉,天不怕地不怕,爱笑爱爬的小 家伙,本身就是 “幸福快乐”的标准样版。在他们家里的地板上,在他爬过 来的时候把他搂进怀中,我可以完整地感觉到生命里面那种可贵的无畏无惧 的喜乐。      可是,我还是比较偏疼安安,那种感觉,是一种心疼与珍惜。安安是 个敏锐而又聪慧的好孩子,还有颗非常柔软的心。我常会揣想,当这样的孩 子长大到必须去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这些优点会不会反而变成是他的弱点 了呢?在今天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到底要如何来带领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 子宫里孕育出来的孩子,曾经和我们靠得那样近,依赖得那样深的孩子,在 我们的血脉里萌芽,在我们的呼吸里成长;在我们眼前哭泣着微笑着一天一 天慢慢长大的孩子,他们将来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面貌呢?不管是哪一 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这种担忧的感觉总是会比男人的多那么一点点。      关于这些,龙应台应该是知道的罢。      因此,在她这本书里,有些快乐和忧虑是用了非常完整的句子说出来 了,有些却无法形容无法下笔,我们只能隐约地感觉,那属于亘古以来每一 个母亲的相同的心。      这个世界的许多错误并不是女人造成的,然而,一旦身为母亲,却要 担负起与这些错误格斗和抗拒的全责。母狼的凶猛是因为有幼小的孩子需要 哺育,人说为母则强,而其实那是上天赋予女性独有的力量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