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8章


只有雅夏,这个犹太人,这个魔术师,会引起埃尔兹贝泰说话的兴致,鼓励她倾吐心里话,像对待大母娘那样对待她,而且不是把她当讨厌的、而是可爱的丈母娘对待。他原来是个穷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埃尔兹贝泰,照他看来,就像是他的母亲。她心里想,这么许多年来,雅夏始终同她们在一起,玛格达应该谢谢她哩。她,埃尔兹贝泰,给他烧他喜欢的饭菜,向他提出各种切合实际的劝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为他详梦。她给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庄园里的一件传家宝,他走绳索或者演出任何绝技的时候把它别在翻领底下。
  虽然他一到就再三说明,他不饿,埃尔兹贝泰总是给他端来饭菜。样样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刚熨过的桌布啦、生炉灶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蓝图案的盘子啦。什么都不缺少,甚至还有餐巾。埃尔兹贝泰被人称道是个最了不起的主妇。她的丈夫不妨是个铁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庄园上有四百个农奴,他还同高贵的拉齐威尔家的人一起打猎呢。
  埃尔兹贝泰已经吃过晚饭,但是雅夏一来,她又胃口大开了。他们互相热烈的问候以后,雅夏和玛格达到凹室里去;埃尔兹贝泰忙着准备饭菜。她的疲劳像奇迹出现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经常像压了铅那样沉重,现在看上去好像护身符显出了妙用,不再蹒跚不灵了。她一眨眼就在炉灶里生起火来,又是煮又是炸,动作利索得叫人吃惊。她愉快地叹气。玛格达爱慕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给她,埃尔兹贝泰,也带来了新生命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样。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饿,但是饭菜已经摆在他的面前,香味散发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她准备了樱桃奶油煎饼,那上面撒着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摆着一瓶樱桃白兰地,还有雅夏上次来的时候从华沙带来的甜酒。雅夏尝了一口食物以后,马上想多吃一点。玛格达平时胃口很小,而且害着便秘,突然变得胃口正常起来。那条狗摇着尾巴在雅夏的脚旁转来转去。用罢咖啡和甜油饼以后,埃尔兹贝泰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她的丈夫生前对她多么忠诚啦;他把她搂在怀里啦;有一回沙皇的马车停在打铁工场前打一个掉了的马掌啦;在等的时候,沙皇自己走进他们的家啦;她,埃尔兹贝泰,给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惊险的一个经历是一八六三年起义期间她窝藏起义者,并且把哥萨克骑兵的行踪向波兰军队通风报信。凭着她能言善辩的口才和眼泪汪汪的神情,她救过一个被俄国兵鞭打的贵妇人。玛格达当时还是个孩子哩,但是埃尔兹贝泰扭过头去要她证实。“你不记得了吗,玛格达?你坐在那个将军怀里,他穿着有红条子的裤子,你坐在那儿,玩他的勋章呢。你不记得了吗?唉,孩子们……他们的脑袋像白菜……吃吧,亲爱的孩子……再来点煎饼。不会让你吃坏的。我的奶奶,但愿她在天上为咱们说说情,她时常说:‘肚子是个无底洞。”’一个故事引到另一个故事,埃尔兹贝泰害过各种各样的病。她有一只乳房开过刀,后来用针缝起来。她拉下上衣的领口,把刀疤露出来。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气啦——一教士给她行了临终涂油礼;他们已经量了她的身材,准备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着,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亲出现,撵走了一切幽灵,嚷着说:“我的女儿有小孩。她死不得!……”当时她开始浑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摆的时钟指明,已经是午夜了,但是埃尔兹贝泰反而更起劲。她还有十来个故事没讲呢。雅夏礼貌周到地听着,提出恰当的问题,需要点头的当儿点点头。她讲的那些奇迹和预兆听起来同卢布林的那些犹太人讲的几乎一模一样。玛格达开始打呵欠和脸红。
  “妈,上一回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讲得完全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孩子?你怎么敢?你在我的宝贝孩子面前叫我丢脸。是啊,你妈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寡妇,没有钱,不显赫,不过不会是个撒谎的人——永远不会!”
  “你忘啦,妈!”
  “我什么都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像一条挂毯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严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开始得这么早,犹太人在结茅节搭不成帐篷。大风把茅草顶都吹掉。汹涌澎湃的激流冲毁了磨坊里的水闸,冲塌了堤坝,淹没了半个村子。后来,一场场大雪在大地上堆起来,把人埋在雪堆里,就像陷在沼泽里那样;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尸体才被人发现。饿狼离开树林,闯进村子,把孩子从小屋里叼走。在这一片冰天雪地的严寒里,橡树都冻得裂开来。这当儿,博莱克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小伙于,嗓音沙哑,红脸上长着麻子,淡蓝眼睛,黄头发,狮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样大。他穿着绣花背心、马裤、高筒靴,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个猎人!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向前来,像个醉汉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发现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马上脸一沉,露出凶相。
  “晤,晤——原来是你在这儿。”
  “互相接个吻,姊夫跟小舅!”埃尔兹贝泰颤巍巍地说。“说到头来,你们俩是亲戚……只要雅夏跟玛格达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莱克——甚至更亲近,更亲近哪。”
  “别说啦,妈妈!”
  “我到底求什么呢?无非是求个和平罢了。从前有一个教士在讲道的时候说,和平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露珠,充分滋润田野。那是主教从采斯托科夫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着一顶红便帽。”
  埃尔兹贝泰哽住了。她又开始淌眼泪。
                 4
  雅夏急着要去华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两天。谈了一会儿,他到凹室里那张大床上去过夜。埃尔兹贝泰已经在床垫里塞满新草,换上新的麻布枕头套和麻布被单。玛格达没有马上来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脸梳妆。她的母亲帮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罢,给她穿上一件周围和胸口镶花边的长睡袍。雅夏悄悄地躺着,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奇。“这全是因为我腻烦透啦,”他对自己说。他注意听着。母女两人在为一件什么事情争吵着。玛格达上床以前,埃尔兹贝泰喜欢给她出主意。她还说服玛格达随身佩一个薰衣草香囊。博莱克摊手摊脚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这一辈子就像在走绳索似的,离开灾难只有几英寸。只要他走错一步,博莱克准会把刀子扎进他的心窝。
  雅夏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在飞。他从地面上升起来,飞翔啊,飞翔。他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试过—一这是多么容易,多么容易啊。他几乎每天夜晚梦见这个景象;每一次醒过来,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现过一种不正常的现实情况。他时常拿不准这是一场梦呢,或者不过是思想在作怪。几年来,他念念不忘这个念头:装上一对翅膀飞翔。如果一只鸟办得到,人为什么办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当大,应该用做气球的那种坚固的绸料子做,它们应该缝在翅脉上,像伞似的可以张开和收拢。如果一对翅膀不够,在腿上可以装上蹼,像蝙蝠的那样,来增加浮力。人比鸟儿重,不过鹰实际上也不见得比人轻,它们甚至能够抓起一只羔羊,带着它飞走。只要雅夏有一时半会儿不去思念埃米莉亚,他就把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几抽屉的计划和简图,几大包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不用说,许多尝试飞行的人死于非命,但是他们事实上飞了起来,尽管时间很短。只要料子坚固,翅脉有弹性,人麻利、轻巧和灵活,这件事一定办得到。如果他,雅夏,在华沙屋顶卜,或者更好些,在罗马、巴黎或者伦敦的屋顶上飞行,那会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为玛格达上床的时候,尽管他睁开着眼躺着,他却吓了一大跳醒过来。她身上带来了青黄菊的芳香。她同过去一样显得腼腆,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微笑着,好像在赔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冰冷,穿着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头发刚梳过,还是湿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吃东西吗?”
  “吃的,我怎么不吃东西呢。”
  “你倒是容易飞起来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鹅差不多重。”
  他们两人一跑码头,就非常亲热,但是现在经过了长期的分离——几个礼拜来,他同他的妻子埃丝特在一起——他们变得疏远起来,需要重新熟悉。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对他躺着;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语哄得她转过身来。屋里有她的母亲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太响,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出声。他搂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怀里索索颤抖。她对他轻声低语,低得他刚能够听到。他干吗隔了这么久才来?她确实害怕他再也不来啦。妈走来走去,唠叨个不停,怨天怨地……担心他抛弃她,玛格达。博莱克跟那帮小偷鬼混在一起。这真丢丑,真丢丑。他可能去坐牢。再说,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来荡去,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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