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3章


雅夏把大车赶到一所会堂的院子里。雨停了;天空开始晴起来。一团团的云飞也似的向西驶去,云的边缘被正在升起的太阳照耀得发出红光,像燃烧过的灰烬似的。阳沟和泥潭里的水哗哗地淌着,红得像鲜血。雅夏把两匹马和大车留在院子里;他和玛格达走进会堂去弄干他们身上的衣服。他不应该把一个异教徒带进礼拜的场所,但是眼下是生死关头。她已经在开始咳嗽和打喷嚏了。
  外面,天在亮了,但是祈祷室里仍然是黑夜。圣坛前的七枝烛台上有一支纪念蜡烛发出闪闪烁烁的亮光。一个老人坐在读经架前,面对一部厚厚的祈祷书在朗诵。雅夏看到老人的头上撒着灰。“他在干什么?”雅夏想不出,“难道我已经把这么许多传统的仪式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雅夏向那老人点点头;他也点点头,算是回礼,接着他举起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表示他这当儿不应该说话。玛格达在炉子附近的一张板凳上坐下来;雅夏向她转过身子去。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一擦身子的东西,只得等一切东西自动干燥。这里倒暖和。玛格达在朦胧的黑暗中容光焕然,像一个苍白的斑点。她身子底下已经积了一个小水潭。雅夏偷偷地吻她的额头。他望着有四根桌柱的读经桌、约柜、领唱人的读经架和一架架经书。站在这里,浑身湿淋淋,汗珠和水在一起淌下来,他凭着那支纪念蜡烛的亮光,向那个由镀金的狮子支撑着的约柜看,试图认出刻在柜檐木板上的字句来:“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你不可有别的神……当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贪恋……”祈祷室里原来一片黑暗,突然充满着紫色的光芒,好像从一盏神灯放射出来似的。雅夏忽然想起那老人在于什么:他在不断地朗诵午夜的祈祷词。哀悼圣殿的毁灭!
  不久,别的犹太人开始来了,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弯着身于,留着灰白的胡子,勉强能够挪动两条腿。上帝保佑,他,雅夏,已经有多久没有进圣殿啦?他样样都感到新鲜:犹太人怎么朗诵祈祷引言啦、他们怎么披祈祷巾啦,怎么吻有稳子的衣服啦,怎么戴上祈祷盒啦,怎么解开皮带啦。他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然而亲切。玛格达已经回到大车上去了,好像害怕这一切强烈的犹太风光似的。他,雅夏,愿意再待一会儿。他是犹太人的一分子。他同他们属于一个来源。他的肉体上打着同他们一样的烙印。他懂得祈祷。一个老人说:“上帝,我的灵魂。”另一个慢腾腾地讲着上帝试验亚伯拉罕的故事,命令他献出他的儿于以撒为播祭。第三个拉长了声音朗诵:“我们是什么?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我们的虔诚是什么?在你面前,一切强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显赫的人虽有若无,因为在你的面前他们的作为大抵烟消云散,他们的生命是一片空虚。”他用悲哀的调子唱着,一边唱,一边望着他,雅夏,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思似的。雅夏深深地呼吸着。他闻着牛油、蜡和其他东西的气味,一种腐败物和氨的混合气味,就同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赎罪节闻到的那种气味一模一样。一个留着红胡子的矮个子走到雅夏跟前。
  “你要祈祷吗?”他问,“我给你去拿祈祷盒和祈祷巾。”
  “谢谢你,不过我的大车在等我。”
  “大车跑不了。”
  雅夏给了那个人一个戈比。他出来的时候吻了吻门柱圣卷。在前厅里,他看到一个桶,桶里盛满着从圣书上扯下来的书页。他在桶里仔细找了一下,找到一部扯破了的圣书。破破烂烂的书页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好像这些躺在桶里的书页一直在被它们自己阅读似的。
  过了一会儿,雅夏找到一个客店。他和玛格达得去换上干衣服;他得去修理大车,给车轴涂油,让两匹马和其他动物休息。他们得吃早饭,还得睡上几个钟头。既然雅更是同一个异教徒一起跑码头,他就对客店掌柜说波兰话,冒充自己是个波兰人。他和玛格达在一张没铺桌布的长桌旁坐下来。一个尖下巴上长着毛、披着头巾的红眼睛犹太女人,给他们端来了黑面包、乡下奶酪和兑菊粉的咖啡。她看到雅夏塞在口袋里的那本书,说:“这本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先生?”
  雅夏愣了一下。“啊,我在你们会堂附近拣来的。那是什么?一本圣书吗?”
  “给我吧,先生。你反正看不懂,对我们来说,它是神圣的。”
  “我要看一遍。”
  “你怎么看得懂呢?这是用希伯来文写的。”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教士。他懂得希伯来文。”
  “这书扯烂了。把它给我——先生!”
  “少说了——,”她丈夫隔得老远用意第绪语嚷叫。
  “我不愿意让他带着一本犹太人的书到处转悠,”她气势汹汹地回答。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雅夏问,“怎么诈骗基督徒吗外”我们什么人也不诈骗,先生,不管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我们正正派派地做买卖。“
  一扇边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孩子,戴着一顶绒便帽,穿着一件钮扣没扣上的晨衣,晨衣底下露出有穗子的衣服。他长着一张窄脸,两片鬓脚阔得像两束亚麻。他显然刚起床,睡意还没有消除,眼皮还沉重得抬不起呢。
  “奶奶,给我牛奶和水,‘他说。
  “你行过洗手仪式吗?”
  “行过了,我行过了。”
  “你做过‘感谢上帝’的祈祷了吗?”
  “做过了,我做过了。”
  接着,他用袖子擦擦鼻子。
  雅夏一边继续吃,一边望着那个孩子。“我可能抛弃这一切吗?”他问他自己,“说到头来,这是我的,我的……我从前活像这个孩子。”他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愿望,巴不得马上念一念那本扯烂了的圣书上的文句,他对这个做祖母的涌起了一阵亲切的爱慕,她同太阳一起起来,煮啦,烤啦,拾摄屋子啦,招待客人啦。门柱上挂着一个施舍盒。她把她能攒下来的那几个少得可怜的铜币藏在那里,用来帮助那些希望赶到圣地去死的犹太人。这屋子里的气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安息日、节日、对弥赛亚和未来世界的期望那个老妇人尽管忙个不停,她的泛白的嘴唇一直嘟嘟哝哝,她的脑袋也一直点着,好像她懂得只有不受尘世虚荣欺骗的人才懂得的真理似的。
                 3
  来到华沙,对雅夏来说,始终是件大事情。他在这里挣钱。他的经理人梅切斯拉夫。沃尔斯基住在这里。海报已经在墙上贴出来了,写着:“兹定于七月一日,著名杂技家和催眠家雅夏。梅休尔于阿尔罕伯拉夏季剧场登台演出,全部节目将使尊敬的观众惊心动魄。”雅夏在这里的德卢加大街口,弗雷塔街上有一套公寓。连那两匹马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来到华沙也精神抖擞起来。再也用不着拿鞭子赶它们。大车一穿过普拉加桥,就迷失在密密麻麻的房屋、府邸、公共马车、敞篷四轮马车、店铺、咖啡馆等等这一切中间。空气里有刚出炉的面包味、咖啡味、马粪味、火车和工厂的煤烟味。俄国总督府门前有一班军乐队在演奏。一定是个什么节日,因为家家阳台上都飘扬着俄国旗。女人已经戴起装饰着人造水果和鲜花的阔边草帽。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戴着草帽,穿着浅色衣服,挥着手杖,到处闲逛。在一片嘈杂声中,火车头拉响汽笛,发出呼呼的声音;道岔扳来扳去。列车从这里出发,开往彼得堡、莫斯科、维也纳、柏林、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八六三年起义以后,波兰经历了一段安静时期,终于进入了工业革新的时代。罗兹②以美国的速度扩建着。在华沙,木板人行道拆掉了;室内装起了自来水管;马车轨道铺起来了;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还有整个郊区和市场。剧院里掀起一个新的旺季:在上演戏剧、喜剧、歌剧、音乐会。优秀的男女演员从巴黎、彼得堡、罗马,甚至遥远的美国赶来。书店里拿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神学著作、百科全书、词典和字典来吸引顾客。雅夏深深地呼吸着。他虽然旅途劳顿,一看到这座城市就兴高采烈起来。如果这里已经叫人精神振奋,那么国外一定更要精彩多少倍呢,他沉思着。他巴不得马上赶去看埃米莉亚,但是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瞌睡蒙陇,脸也没有刮过,衣服皱得一团糟,这样跑去不成个体统。何况他先得去看梅切斯拉夫。沃尔斯基。雅夏还在卢布林的时候,给他发了个电报。
  雅夏前一阵不在华沙。他在各省跑码头。在路上他老担心。生伯他的公寓里被小偷闯进去。他在那里收藏着图书、古玩、一大叠张贴的广告、剪报和评论。但是。赞美上帝,门上仍然锁着两把沉甸甸的大锁;室内样样东西都在老地方。处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有一股霉味。玛格达马上动手拾掇屋子。沃尔斯基坐着敞篷四轮马车赶来了—一他是个异教徒,却长着一副犹太人的相貌,黑眼睛、鹰钩鼻、高额头。他那条艺术家风度的阔领带歪斜地挂在他的衬衫上面。沃尔斯基提到俄国和波兰的许多城市邀请雅夏去演出。他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说,流露出依靠别人的声誉生活的那种人的热情。他甚至已经安排了一个演出计划;雅夏在阿尔罕伯拉的夏季演出结束以后,可以按计划进行。但是雅夏看出沃尔斯基是在无中生有地吹嘘。只有波兰各省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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