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2章


瞎子梅彻尔用巨人的深沉的嗓音嚷叫。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从他宽阔的腹部里发出来的。
  “这是广帝送来的礼物,”小玛尔卡说。泽弗特尔的眼睛闪烁着得意扬扬的光彩,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的嘴唇不出声地暗示着接吻和爱抚。雅夏知道他在这里受到大伙儿,男人和女人,崇拜。查姆一莱勃的脸看上去同泽弗特尔摆在桌子上的铜茶炊一样黄。
  “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干,这世界准是你的。”
  “我仍然相信第八诫。”
  “听他说的!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圣徒呢!”伯里希。维索克尔唾沫乱溅地说,“人人都在偷。普鲁士人不久以前干了什么事?把法国干掉了一大块,另外还要求几亿马克。他们掐住法国的脖子。这不是偷吗?”
  “战争是战争,”查姆一莱勃说。
  “哪一个有办法,就捞一把。事情向来是这样的。小偷上绞索,大偷吃肥鹅……玩玩纸牌怎么样?”
  “你要斗牌吗?”雅夏讥讽地问。
  “你从华沙带来什么新把戏吗?”维索克尔问,“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这儿是剧场吗?”
  说着,雅夏从维索克尔手里接过纸牌。他开始很快地洗起牌来。一张张牌飞向空中,像鲜鱼在网里蹦蹦跳跳似的。雅夏突然把手一挥,那副牌排成扇形,像一架手风琴。
第 四 章
                 1
  重新同玛格达单独待在大车里,雅夏感到心情平静。眼下正是盛夏天气。田野里一片金黄;果园里果子成熟了。泥土的醉人的芳香叫人懒洋洋的,感到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啊,万能的上帝,你才是魔术师,我可不是!”雅夏低声说,“使植物、鲜花和颜色从一片黑色的泥土中长出来!”
  不过,这一切是怎么产生的呢?棵麦的茎怎么知道抽穗呢?小麦又怎么知道繁殖呢?不——它们不知道。它们这样做是出于本能。不过总有哪一个一定知道。雅夏同玛格达一起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放松了缰绳,让两匹马自由自在地跑。它们现在已经认识路了。各种各样生物在小路上穿过:一只田鼠啦、一只松鼠啦,甚至一只乌龟啦。看不见的鸟儿在歌唱。在树林里一片平地上,雅夏发现一群灰鸟。它们集合在一起,好像马上要开会似的。
  玛格达紧贴在他身旁,默不作声。看来她那双庄稼人的眼睛看到了城市居民看不到的东西。雅夏也看得出神了。暮色渐浓,太阳已经落下去,大车沿着树林里的一条路隆隆地前进,他清楚地看见了埃米莉亚的脸。像挂在树梢上空的月亮一样,它向后退着。黑眼睛流露出微笑,嘴唇不停地在动。他伸出胳膊去搂住玛格达;她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但是他没有同她在一起。他在同一个时间里既像睡着了,又像醒着。他想要下个决心,但是下不成。他的幻想力非常丰富;他梦想着他坐的不是一辆大车,而是一列到意大利去的火车;他、埃米莉亚和海莉娜都在车上。他几乎能听到火车头拉汽笛的声音。车窗外,掠过柏树、棕榈树、山峰、城堡、葡萄园、橘子园、橄榄园。什么都不一样:庄稼人、他们的妻子、干草堆。我在哪儿看到过这些东西呢?雅夏拿不准。在画上吗?在歌剧院里?好像我在早先的生活里已经遇到过这一切了。
  他通常一路上打两次尖,但是他眼下打定主意一直向前,在大清早赶到华沙。也许有拦路抢劫的强盗埋伏在路旁,但是雅夏的口袋里藏着一把手枪。他一边赶车,一边想象自己在欧洲的剧场里演出。包厢里的贵妇人用长柄望远镜瞄准着他。大使、贵族、将军,都到后台来向他致意。只见他装着一对人工的翅膀在世界各国的首都上空飞翔。成千上万的人拥到街上来,指着他嚷叫;他一边飞,一边收到信鸽带来的信息——一元首、亲王和红衣主教们发出的邀请。在意大利南部他的庄园里,埃米莉亚和海莉娜在等他。他,雅夏,不再是个魔术师,而是一个活神仙似的催眠大师,能够控制军队,医疗病人,教化犯人,找到宝藏,从海底深处捞起沉船。他,雅夏,已经变成统治全世界的皇帝。他感到自己的这些幻想可笑,但是又撵不走它们。它们像蝗虫似的停在他的身上:妻妾啦,奴隶啦,不可思议的把戏啦,揭露一切秘密、具有无限妙用的灵丹妙药啦,咒语啦,符咒啦,这一连串的白日梦。在他的幻想中,他甚至领导犹太人摆脱背井离乡的生活,回到以色列的土地上,重建耶路撒冷的圣殿。他突然甩起响鞭,好像要撵走侵入他思想的恶魔似的。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清醒的头脑。他已经练了一套危险的新节目准备演出,其中有一个节目是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这样惊人的表演以前还没有人尝试过。重要的是,关于埃米莉亚的事情要下个决心才好。他真的已经准备抛弃埃丝特,同埃米莉亚一起到意大利去吗?埃丝特这许多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始终如一,他能这么狠心对待她吗?再说,他,雅夏,甘心改变宗教信仰,做个基督徒吗?他已对埃米莉亚庄严地许过愿,发过誓——不过他准备守信用吗?还有一件事情哩:没有一大笔钱,至少得有一万五千卢布,他没法同埃米莉亚实行他的计划。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不太认真地想到去偷,但是他真的会落到做小偷的地步吗?不久以前,他还跟查姆一莱勃说过,对他来说,第八诚是神圣的。他,雅夏,一直为他自己的诚实感到骄傲。再说,要是埃米莉亚知道了他的打算,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埃丝特会怎么说呢?是啊,他的妈妈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怎么说呢?说到头来,他相信灵魂不灭。一会儿以前,他妈妈救过他的性命。他听到她提醒他:“往后退,孩子啊,往后退!”几分钟以后,一个沉重的枝形烛台倒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如果他不听他去世了的妈妈的警告,他准是给砸烂啦。
  他直到现在还没有下决断。但是他拖不下去了。埃米莉亚在等他打定主意、他还不得不决定怎么应付沃尔斯基,代他签订一切合同的经理人。就是这个沃尔斯基把他,雅夏,从贫困中拉起来,帮助他在事业上蒸蒸日上。他,雅夏,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既然雅夏强烈地爱着埃米莉亚,那么这种爱情就充满了诱惑力。
  这一天夜晚,他不得不下决断了,在他的宗教和天主教中间,在埃丝特和埃米莉亚中间,在诚实和犯罪中间(他只干一回,上帝保佑,他将来会归还的)作出选择。但是他的脑子什么也决定不了。他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而是离开正题去胡思乱想,变得糊涂起来了。按他的年纪说,他的孩子都可能已经成年了,要是他有孩子的话,但是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玩他爸爸的钥匙和锁、在卢布林的大街小巷上跟在魔术师后面的小学生。他甚至说不准他对埃米莉亚到底爱到什么程度,也拿不稳他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是所谓爱情。他到底能不能始终对她不变心?魔鬼已经引诱他对海莉娜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了;她会长大成人,她会倾心于他,她会变成她妈妈的情敌。
  说真的,我堕落了,他想。我爸爸当初叫我什么来着?恶棍。近来,他父亲天天夜晚在他梦里出现。雅夏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的父亲。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会给他讲道德,提醒他,劝告他。
  “你在想什么?”玛格达问。
  “啊,没什么。”
  “小偷泽弗特尔真的要到华沙来吗?”
  雅夏愣了一下。“谁说的?”
  “博莱克。”
  “你干吗过去一声不吭,直到现在才提这件事呢?”
  “我肚子里藏着的事情可多哪。”
  “她是要来,不过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她的男人撇下了她,她在挨饿。她去找个女用人的活儿,或是当个后娘。”
  “你跟她睡觉。”
  “没那回事。”
  “你在华沙也有个女人嘛。”
  “你在胡扯。”
  ‘“一个叫埃米莉亚的寡妇。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就是为了要去看她。”
  雅更惊奇得目瞪口呆。她怎么可能知道埃米莉亚的事情呢?他透露过吗?可不是,他透露过。他老是爱吹,这是他的天性。他甚至对泽弗特尔也坦白过。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你用不着担心,玛格达。我对你的爱情不会变。”
  “她要跟你一起到意大利去。”
  “别管她要什么。我再怎么也不会忘掉你,就像不会忘掉我的妈。”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玛格达默不作声。她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2
  半夜里,天气突然变得暖和起来,好像黑夜里有个太阳似的。月亮看不见了。天空里乌云滚滚。一眨眼,传来了霹雳和闪电。在闪电的照耀下,田野一下子明亮起来,直到地平线。小麦秆全弯下去;雨像洪水似的倒下来。雅夏还来不及集中思想,一阵阵大雨像冰雹似的抽打起大车来。钉在车架上的油布被扯开了。猴子吓得连一声尖叫也哽在喉咙里。不到一分钟,公路变成泥潭。玛格达像一个傻瓜,紧紧抱住雅夏不放。雅夏甩起鞭子来赶马。马科夫村就在附近。他可以在那里找到避雨的所在。
  真是个奇迹,车轮居然没有离开大路。两匹马在几乎淹没它们屁股的深水里趟着。费了好大的劲儿,大车才好歹驶进了马科夫,但是他不知道小镇上哪里有客店或者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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