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第8章


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脸上,尽管这张脸已经憔悴不堪。看着惊讶的她,母亲轻轻说:“天亮时我听到他的脚步,他走远了。”母亲的声音很疲倦。她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母亲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起来,她朝母亲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她发现父亲正站在背后,父亲的脸色此刻像阳光一样明亮。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脑后拍打了几下。她看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她知道他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吃过早饭,母亲拿起菜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内疚,“已经很久没让你们好好吃了。”
  父亲看着她,她也看着父亲。父亲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说什么。母亲等了一会,然后微微一笑,又问:“想吃什么?”她开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只得重新看起了父亲。这时父亲问她了:“你想吃什么?”
  “你呢?”她反问。“我什么都想吃。”“我也什么都想吃。”她说。她感到这话说对了。
  母亲说:“好吧,我什么都买。”
  三人轻轻笑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母亲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双手重新挽住父母了,因此从前的生活也重又回来了。他们现在一起走着,一些熟人又和他们开玩笑了,开的玩笑也是从前的。她走在中间,心里充满喜悦。
  来到胡同口,父亲往右走了,他要去上班。她和母亲就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潇洒的背影和有力的双腿。父亲走了不远又回过头来看她们,发现她们正看着自己,他就走得越发潇洒了。她和母亲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喊了起来。父亲站住脚回头望来。她继续喊:“给我买一个皮球。”
  父亲显然一怔,但他随即点点头转身走去了。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转过脸去,装作没有看到。然后她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起来。她们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便走上去看。于是她们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还被捆着,疯子已经死了,躺在一个邮筒旁,满身的血迹看去像是染过一样。有几个人正骂骂咧咧地把他抬起来,扔到一辆板车上。另一个骂骂咧咧地提着一桶水走来,往那一摊血迹上一冲,然后用扫帚胡乱地扫了几下便走了。板车被推走了,围着的人群也散了开去。于是她们继续走路。她在看到疯子被扔进板车时,蓦然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走着的时候,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疯子曾两次看到她如何如何,母亲听着听着不由笑了起来。此刻阳光正洒在街上,她们在街上走着,也在阳光里走着。
  就这样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夏天来时人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尽管还是阳春时他们已在准备迎接夏天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听到夏天走来的脚步。他们只是感到身上的衣服正在轻起来。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夏天来了,他们始终以为自己依旧生活在春天里,他们感到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美好,所以他们以为春天还在继续着,他们以为春天将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可当他们穿着西装短裤、穿着裙子来到街上时,他们才发现夏天早就来了。他们开始听到知了在叫唤,开始听到敲打冰棍箱的声音。他们开始感到阳光不再美好,而美好的应该是树荫。于是他们比春天里更喜爱现在的夜晚,那夜晚像井水一样清凉,那夜晚里有微风在吹来吹去。于是在夜晚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屋来了,他们将椅子搬到阳台上搬到家门口,他们将竹床搬到胡同里,而更多的他们则走向田野。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他们寻找到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他们便走上去,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青蛙在两旁稻田里声声叫唤,萤火虫在他们四周闪闪烁烁地飞舞。
  总是太阳刚刚落山、晚霞刚刚升起的时候,她从家里走了出来,在胡同口和她的伙伴相遇。她看到伙伴穿着和她一样漂亮的裙子。于是她们并肩走上了大街,她感到伙伴的裙了正在拂打着自己的裙子,而自己的裙子也在拂打着伙伴的裙子。她看到街上飘满了裙子,还有不少裙子正从一个个敞着的门口,一个个敞着的胡同口飘出来。街上的裙子就这样汇聚起来,又那样分散开去。街上的裙子像是一个舞蹈。
  这时她们看到一个疯子正一跃一跃地走来,像是跳蚤般地走来。那是个干净的疯子,他嘴里一声声叫唤着“妹妹”走来。她们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她们知道他是在“文革”中变疯的,他的妻子已和他离婚,他的女儿是她们的同学。他嘴里叫着“妹妹”,那是在寻找他的妻子。
  “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死了。”伙伴这么说,说毕伙伴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随即暗示她看前面走来的母女两人。“就是她们。”伙伴低声说。其实不说她也知道。
  她看到这母女俩与疯子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疯子依旧一跃一跃走着,依旧叫唤着“妹妹”。那母女俩也依旧走着。没有回过头。她俩走得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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