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囚徒[二战]

57 水溶于水


三位飞行员被关禁闭的第二天上午,克丽丝就打听了军营的情况。
    “阿翁,现在似乎不方便采访。”克丽丝放下电话的听筒看向阿翁,“我说了我是哪个报社的,也说了是克雷尔准将推荐了我,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但是那边说莱纳斯飞行员身上有伤,不适合接受采访。”
    阿翁把今天的报纸放到一边:“有伤?空战中受的伤吗?”
    “我想不是。空战中受伤是很光荣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才巴不得有记者去采访呢。而且我觉得听那边说话的意思是不方便拍照——可怎么会不方便拍照呢?”
    阿翁也想了想:“是不是脸上有伤?”
    “很有可能。后来我又提出了不能采访莱纳斯的话,我想采访一下那天进行飞行表演的那位飞行员,但是那边苦笑着说这也不行。”
    阿翁也笑笑:“会不会他们俩打起来了。”
    “不会吧,‘新晋飞行员风头尽出王牌莱纳斯大打出手’——挺好的标题,不过这在现在这个时代可成不了新闻,这种事情说出去太伤士气。”
    “那,我要你问的那个人呢?”
    “那个叫温舍马克思的人?”克丽丝晕晕地仰躺到床上,“别提了,我刚说出这个名字,还没说干吗呢,那边就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个人也正在被关禁闭,不能采访。”
    “关禁闭?”阿翁一头雾水——提到温舍的名字居然有人会“笑得很厉害”,而且他这种死板顽固的人居然也会做出被关禁闭的事儿?“到底在干什么啊……”阿翁看向远处天空中起飞的几架战斗机,口中喃喃。
    克丽丝也看向窗外:“听说有时大量战斗机会从小镇上方飞过,会交战,也有飞机掉下来过,万幸没有砸死人,但是掉落的飞机爆炸却炸伤了人。还有一次,战斗机误投了炸弹,炸倒不少房屋。这两天我打算去采访一下因此受伤和无家可归的人,过两天再去营地。你等不了的话,可以自己先去看看。”
    “没事,我和你一起去。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两三天。”阿翁在心里叹气,没有克丽丝一起的话,她是连这个门也不敢出的,“既然这里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要来呢?就只是为了那个叫莱纳斯的人吗?”
    “也不是,”克丽丝从床上坐起来,“我只是想成为战地记者,拍摄记录战争带给人的苦难。后来我想既然哪里都行的话,不如就来到最崇拜的莱纳斯这里吧。”
    “随便去个战场确实容易,因为现在全世界都是战场和士兵吧。”
    “是啊。不过我写出来的稿子大多都要被大删大改才能放到报上去,我想呼吁停止战争,但是在报上出来的文章就成了敌人如何凶残,我军如何神勇,我们要以参军为荣耀什么的。所以报社才不批准我来非洲,他们认为让我来非洲简直是浪费名额,因为我写出来的东西很多都不能用。所以我用了点手段,最终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阿翁想起在克雷尔的卧室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哑然,顿了顿又道:“既然不会刊登,以后那类稿子也少写些吧,元首的统治太过□□,散播反战言论日后可能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怎么会呢,说两句个人见解就能犯了死罪吗?”
    “怎么不会呢,长着高鼻梁不就是已经犯了死罪了吗?”
    意料之外的,克丽丝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阿翁一怔,想起集中营是秘密设立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只知道犹太人区。各地已经有了好几起犹太人大屠杀,但是并没有在报纸广播中报道,只通过口口相传,难辨真假。但阿翁知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克雷尔这次也说过,以后万事都要更加小心,因为对于犹太人的杀戮已经更加猖獗残忍了。
    阿翁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野生小兔子,明明正在接受各种生物的捕杀,却只能闷不做声地躲起来啃草皮:“啊,没什么意思……当我没说……”她说着拿起报纸继续看了起来。
    傍晚,艾利尔走进温舍和约亨的帐篷时还是有些笑笑的:“我说,现在来非洲采访飞行员的记者一定是史上最倒霉的记者!”
    “怎么了?”约亨在床上哼哼道。
    “今天白天替纽曼接了个电话,是记者打来的,她说自己已经在镇上了,问什么时候能来采访莱纳斯。我一想,莱纳斯现在鼻青脸肿的,还是别放出去丢人了。我说不行,你猜她说什么?”
    约亨翻了个身,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我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我就想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她居然说,那能不能采访一下那天飞行表演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你吗?可你也被打成了猪头脸,就说也不行。你猜她又说什么?”
    “等等,这记者什么意思,不能采访莱纳斯才想到我,当我约亨是替补吗?”
    “她真是倒霉透了,居然又问我能不能采访温舍,真是把你们三个问齐全了,这么巧三个禁闭!”
    艾利尔说着大笑开了,温舍本来一副专心削着苹果的样子,听见这话突然抬头:“想采访我?”
    “是啊,她说的可是你的大名,温舍马克思,我不会听错的。开心吧你们俩?就要名声大噪啦!”
    然而温舍一点也不开心,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个记者知道他在利比亚沙漠,难道他和克雷尔的秘密败露了?不对,如果真的有人发现了现在的他和曾经的看守长是同一个人,要见他的就不会只是个记者了。那么这个记者是从哪里知道他的名字,又是怎么想到要采访他的……
    温舍雷击一样地想起那晚那个窗口熟悉的身影。那个记者也说自己已经到了镇上,难道告诉她“温舍马克思”这个名字的人是……
    “阿翁……”温舍手上削了一半的苹果突然掉落在地,滚了一圈,沾满了沙土。
    艾利尔吓了一跳:“喂,温舍,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你别吓唬人啊……哎,你去哪儿,你先把水果刀放下,等等,你别冲动,你要干吗去……你还在禁闭中你忘了吗!”
    “等等温舍!”约亨凌空向着温舍丢了个东西,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汉斯的车钥匙。你走好!”
    于是汉斯的汽车又被偷了一次。
    温舍一路驱车到那个三层小楼的楼下,开了车门就向楼上去了。楼道上遇见二楼的一个黑人老太婆刚刚出门,于是上去问了一句:“这里三楼住着什么人?”
    黑老太被吓了一跳,用很不标准地英语说:“三楼……好像,是个记者吧。”
    温舍直接绕过她来到三楼门口。
    他觉得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了,似乎急切地想要摆脱胸腔的束缚,跳到喉咙里面去。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太期待,说不定就不是,但他说服不了自己,因为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一个解释。
    他调整了呼吸,然后敲门。
    “咚咚咚。”
    克丽丝和阿翁听见敲门声都是一愣,然后似乎都等着对方去应门的样子。
    “咚咚咚。”
    克丽丝首先憋不住了:“谁啊?”
    “温舍马克思飞行员。”
    阿翁浑身一僵,而克丽丝这时已经开了门。
    这时温舍穿的不再是那身黑色军装,而是沙黄色的飞行员服。他显然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打理头发,显得有些蓬乱。
    阿翁依旧戴着白色口罩,灰色针织衫和灰色棉布裙子让她看起来像个身材完美的雕塑,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是她身上仅有的颜色。突然的相见似乎让她有些发呆。
    她长高了不少,比以往更有了些女人样儿,头发海浪一样垂到腰际。
    温舍想起,阿翁现在也是十八岁的少女了。
    有什么暗流,在他内心涌动着。
    阿翁没去中国,而是千里迢迢来到了非洲。
    是来找他的吧,应该是吧。明知没有别的理由,但是巨大的喜悦让温舍觉得不敢相信。他相信世界上有那种完全将人吞没的幸福感存在,但他从未相信自己会有幸得以感受。
    “阿翁……”温舍低不可闻地念着她的名字,快步走过去想要抱住她,但是阿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温舍也因此停下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得让温舍觉得是做梦。
    多少次,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在梦里紧紧相拥。而此时近在咫尺,因为阿翁的一退,他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他的胸口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表情喜怒莫辨,这样的温舍阿翁从未见过。
    “如果……”阿翁试着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如果你真的觉得希特勒的做法是对的,为什么你会离开那里,来到非洲呢?”
    “是我不对,”温舍看着她,“是我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
    “你……”
    阿翁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温舍打断了:“你为什么没有去中国,为什么来到非洲?”
    阿翁顿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我来找你。”
    “为什么找我?”
    “我只能找你。”
    温舍忍不住抬手,阿翁又是条件反射的一缩,他只好问道:“我能抱抱你吗?”
    阿翁心里有些乱,或者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能。”
    温舍问:“为什么?”
    阿翁说:“军装太硬,徽章太多,不适合拥抱。”
    那一瞬间,温舍突然脱去了军装,猛得将阿翁拥入怀中。阿翁有些失神,她能听见温舍的心跳声,温暖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想起了从开始到现在,她身为犹太人所遭遇的所有委屈。
    她紧紧抱住温舍,哭出了声音。
    不远处,克丽丝看着这一幕。她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将会永远在一起,即使其中一方死去,另一人的心依旧属于他。他们终将浑然难分,就像水溶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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