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载一春秋

55 过往


相貌俊美的男子静坐于石上,相隔几步之遥的一块平整礁石上坐着美丽的鲛人少女,而那耳边缭绕的歌声即出自少女之口。这么看去还真是郎才女貌,好一派恩爱和谐的景象,只是沧沅永远冷漠的表情破坏了这种和谐。
    这语言就和沧沅曾经为道歉唱过的曲子相同,穆华絮猜测是鲛人独有的语言,至少他是听不懂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这是表露爱意的情歌,少女那含羞的神情和歌曲的缠绵,很难不让人看出这是在做什么。
    “沧沅哥哥,我……”歌罢,碧菱红着脸偷瞧一派气定神闲的沧沅,“我喜欢你……”对于一个矜持的鲛人姑娘,说到这样直白已经是极限,碧菱漂亮的小脸已经羞得通红,一双明眸中闪烁着恋慕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穆华絮几乎以为自己接下来会看到一出寒冰消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然而沧沅并没有柔和下神情回应碧菱的情意,只静静看过去一眼,声音平静到有些冷酷的地步:“既无要事,我不多奉陪。”
    碧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沧沅轻摆鱼尾快速离开。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中流下,凝结成一颗蔚蓝色的珍珠,慢慢地落到下方的泥沙之中。而她看着的那人,始终没有回头。
    当沧沅离开碧菱的视野,在经过一片珊瑚礁时,敏捷地向着右侧一闪,躲开了忽然袭来的钩戟。抬起头,毫不惊讶地看着怒火中烧的沧南,沧沅微微蹙眉:“有事?”
    “沧沅,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击不中,沧南不但不罢休,反而攻势更为凶猛地冲上前,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刺向沧沅,即使再一次被轻易躲开,也只是更加快速地再次攻击,“你就当真那么想追求权势吗?!跟那些东西比起来,你的同族,你的兄弟,还有……碧菱,这些都丝毫不重要吗?!”
    “没有力量只是任人宰割,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对待愈发凶狠的攻势,沧沅既不回击也不慌乱,只游刃有余地躲闪开所有攻击,对于沧南的说法也没有任何解释。
    提起父母,沧南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暗淡,但此时被愤怒与嫉恨蒙蔽双眼的他顾不得这许多:“即使如此,这海中的无数妖兽就是我们的护卫,只要我们不离开北溟海,没有谁能奈何我们!不要拿父亲母亲做你的幌子!”
    再一次听到“北溟”这个名字,穆华絮提起几分精神,原来北溟是这片海域的名称,那后来又为什么会被安在沧沅的头上?
    没有再多费口舌,沧沅很快就摆脱了沧南的纠缠,转身离开。不得不跟着一同离开的穆华絮回过头,看到那有着与沧沅相似面容的鲛人不敢置信的神情。
    或许沅沅的这位兄长,也是想听弟弟亲口作出解释?
    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沧沅试图告诫自己不要这么优柔寡断得令人生厌,但仍是无法释然,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拉身侧的那人,手却抓了个空。
    惊诧地回过头,当沧沅看到空无一人的身侧时,连他自己都难以描述内心的不安,尤其是当查探到这周遭除了自己根本再也没有任何人的时候。
    这是幻术,穆华絮应当自有应对之法。不断这样告知自己,沧沅才稍稍平静,色泽华贵的瞳中映着冰寒,毫不犹豫地继续向着回廊另一端走去——必须立刻破开幻阵去寻他。
    然而用力踹门而入的动作终究是暴露了他心底的焦躁,当看清门后与印象中不符的景致后也没有一刻迟疑,径自踏入其中。
    这是一间相当普通但很是温馨的屋舍,从其既不过于拥挤又不显空荡的摆放来看,应是相当和睦的一家,但物品上却都落着很薄的一层灰,昭示着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被使用过。
    里屋传来孩子稚嫩的哭声,循着这声音前去,沧沅穿过半掩的木门,看到了一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站在床边,床上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面上已泛起青白的死气,显然是命不久矣。男孩哭着抱住母亲的胳膊:“娘亲,娘亲,你别死……”
    然而妇人却用力推开了男孩,看那样子显然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虚弱地道:“絮儿,离娘远点……莫要……染上这瘟疫……”
    妇人对男孩的称呼令原本不甚在意的沧沅提起精神,上前仔细观察男孩的面容,从那稚嫩的轮廓中看出了几分熟悉的模样,他心下一动:“穆华絮?”
    男孩没有回应,再次哭泣着扑向自己的娘亲,显然是并没有注意到沧沅的存在,再次印证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察觉到自己或许是身处穆华絮的记忆之中,沧沅这才对面前的景象有了几分在意,再次看向男孩哭得通红的小脸,禁不住蹙眉。
    “答应……娘亲……要、好好活着……”妇人的面色似乎又白了几分,嘴唇都泛起青紫,怜爱地望着趴在床边的穆华絮,不顾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断断续续地叮嘱着。
    这短短的一句话像是用尽妇人最后的气力,只见她缓缓闭上眼,原本起伏微弱的胸口再也没有动过。
    瞪大了眼睛,穆华絮不敢去探查妇人的鼻息,只一个劲地摇晃着那条枯瘦如柴的手臂,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一滴接一滴打落在妇人枕边,很快就晕湿了一片。
    “娘亲,娘亲!娘亲,我饿了,起来给我做饭好不好……”
    看着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孩子,沧沅下意识上前想要拉他一下,而伸出的手却根本没有碰触到对方,如同穿过空气一般穿过其身体,那感觉着实不好。
    听着男孩愈发嘶哑的哭声,沧沅清晰地感受到胸口处钝钝的疼痛,以及那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他承诺过要护着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露出如此脆弱无助的模样,而他连简单的一个碰触都做不到。
    那时候沧沅以为自己已经见证了穆华絮过去最为灰暗的一部分,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结论下得太早。
    被瘟疫所侵袭的小镇已经完全不复曾经的光鲜,道路上再也看不到来往打闹的孩子与叫卖的商贩,沿街走去,入目的只有一户户人家门口的丧纸,耳边缭绕不断的则是一声声凄厉的哭喊,或是逐渐虚弱下去的咳声。
    凡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或许这种疾病在修真者眼中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却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尽管沧沅明知道这只是幻术,实际上穆华絮并未被这场疾病夺去性命,但盯着男孩的眼神仍藏着焦虑,像是在担心某一天这个才不过五岁的孩子也被病魔之手所擒获。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愤懑,沧沅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尽管穆华絮一天天地愈发消瘦,但至少并没有染上瘟疫的迹象。这个镇子已经被官府封锁,任何人都无法离开,凡是死去的人唯一的下场即是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以免加重疫情。穆华絮显然不希望母亲也被一道道火舌吞噬,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母亲一早就叮嘱过,一旦她去了,一定要立刻将自己焚烧,她不愿让唯一的儿子也染上这疾病。
    沧沅没看到穆华絮的父亲,他想大概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这座镇子像是一个残破的牢笼,所有的人都是被困在其中,被剥夺了羽翼的鸟雀,只能望着外面湛蓝广阔的天空,慢慢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年幼的穆华絮开始在镇子里到处搜集斧头锤子等利器,他清楚自己必须要逃离这个小镇才行,但那有重兵把守的城门是无法进出的,他所能选择的唯一出路就是将一处较为偏远的城墙凿出一个小洞,只要能让他逃出去就够了。
    可惜,这个主意还未等实现,更为残酷的噩耗便已传来。
    穆华絮抱着一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斧子走向自己选好的那一处城墙,那瘦弱的身子看得沧沅心中忐忑,总觉得他随时都会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摔倒,每天除了吃少许所剩不多的食物填填肚子,就是来到这里努力地挖城墙,那双稚嫩的手都变得灰扑扑,划伤了好几处。
    然而当路经一户人家时,里面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喊声传出,那歇斯底里的声音已经被绝望染上了疯狂,“我们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我去城门口打探时,听见……听见那群畜生说要烧城啊!!”
    穆华絮手里的斧头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同时扬起薄薄的一层尘土。
    不知道那户还有几人幸存,只是没有一人回应那女人的话,也不知道是病重昏迷,还是被近在眼前的死亡所击倒。
    官府决定烧掉这个镇子,避免瘟疫传播出去。对于周围其他城镇说不定是个能令人大松一口气的消息,然而对于镇中剩下的人而言,这已经是当下所能面临的最大的噩耗。
    没有蹲下去捡起斧子,穆华絮径自向着与原本并不相同的方向走去,被尘土沾染的小脸上露出仿佛麻木般的表情。
    一直到了镇子的东南部,这里以前是一片小林子,现在树木都被砍伐得差不多了,而那些柴火都被用来送死去的人们最后一程。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地上的茵茵绿草也许是如今唯一富有生机的事物,但连这个也很快要被大火所吞没了。
    挑了一个相对比较平整的树桩坐下,穆华絮蜷缩起身子,短短的手臂抱住膝盖,将头埋在其中,很快便传出了闷闷的呜咽声。哭声从开始的呜咽啜泣到后来的恐惧悲伤,小小的身子哭到颤抖,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娘亲”。
    除却母亲去世之时,这是沧沅首次看穆华絮哭得如此大声,以往几日最多也不过是夜晚躲在被子里偷偷抹掉几滴眼泪。而现下,恐怕是真的感到了绝望。
    这令沧沅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平日所见的穆华絮总是没个正形的顽劣样子,但即使是他也曾有过如此脆弱的时候。
    他再一次伸出手去碰触这个哭得伤心的孩子,但结果没有任何改变,这个小小的穆华絮看不到他的存在,而他也无法帮助对方。简直是可笑至极,明明穆华絮独自承受着这样的悲痛,而那时的他却还在沉睡中不曾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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