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

第114章


与他同行的是他的岳父。一个月前,秦失将军终于接到了离休命令。头天办完交接手续,第二天他就决定了,跟女婿一起回Y城去。
飞机在阳光明媚的南国起飞,穿入云层。飞至两万米高空后,便如同一枝利箭,向Y城方向降低高度。落地时,Y城正在降雪。
潜艇基地派来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接机。这对翁婿下了飞机,就上了轿车。红色的“奥迪”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驶出机场,驶上城区公路。
车速在进入城区后慢下来。
大雪改变了Y市的容貌。阔别两年半之后,无论是将军还是江白,都对这座城市感到既陌生又新鲜。
江白记忆中的满城的蔷薇花早已凋谢,映入眼帘的是依然郁郁苍苍的林木。雪已下了些日子了,常青树和落叶乔木以及为它们所簇拥的每一座白墙、红瓦、带阁楼的屋顶全被积雪半遮或覆盖着。海天之间,只剩下黑、白、青、灰四种色调:黑的是路面,白的是雪,青的被积雪半遮的常青类林木和灌木,灰而迷蒙的是大海。
偶尔有一点亮丽的红色或黄色在车窗外一闪。那是街市上依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姑娘和年轻女人头戴的冬帽。
从登上飞机到此刻,翁婿俩旅途中围绕一个话题讲了很多话:秦失将军离休后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将军这时才说:五十年代末他入伍前已在某农学院花卉系攻读了一年,不是当时国家出于战备需要紧急从地方院校招收潜校学员,今天退休的就不是一位海军将军,而是一名农艺师或花卉专家。离休后他要把主要精力用于改良海山别墅的蔷薇花。前L城潜艇基地司令员的雄心壮志是:在本世纪未,至少培育出两种以上的蔷薇花新品。那当然是极名贵的品种,可以参加世界花卉博览会的。
江白就说怪不得我第一次去海山别墅,看到庭院里那些花,就觉得像是出自一个园艺师之手。原来如此啊。他说司令员你就收我一个徒弟,我也想跟你学学伺弄蔷薇花。对于Y城,我真爱的就是蔷薇花。
“我现在不是司令员了,”将军说,“你的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江白的脸微微红了。与海韵结婚一年多,无论妻子怎样督促,他还是习惯于称岳父为司令员。
轿车驶近海山别墅时翁婿俩沉默下来。两个男人心里明白,一路上他们所以一直说蔷薇花,正是为了避开另一个更重要的话题。司令员离休后急着回Y城,也是因为它。
海韵的预产期就要到了。据海云的推算,再过一个星期,女儿每一天都有可能临盆。
结婚一年多,虽然妻子和岳父母都没有向江白明白地谈到海韵的病,他还是知道了。不过知道时也晚了,海韵都怀孕六个月了。
了解到生育对妻子生命的影响,他曾强烈要求过她堕胎。为此他瞒着妻子去请教过国内几乎每一位DBB病专家。专家们的意见是他没有达到目的唯一原因:海韵怀孕的天数太长了,现在让她堕胎,比让她正常生育更容易引起大规模出血。也就是说,堕胎比正常生育更容易要了海韵的命。
他也曾就此事征询过岳父岳母的意见。从司令员夫妇的缄默里,他明白他们过去什么都想过了,并且支持女儿的选择。对于结婚生育会给海韵带来的巨大危险,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所有人中间情绪最镇静也最乐观的是海韵。在一封封信和越来越密集的电话中,她不断用“没事儿”、“放心”、“我会好好的”、“到时候送给你一个胖小子”之类的话宽慰江白。此时江白的心即使一点儿也不会因此感到宽慰,也不能不明白,除了让妻子按自己愿望冒险生下那个孩子,他是什么事也不能做了。
但是那种危险的前景--海韵会因生育而死--却没有一日不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飞回Y城之前,一个潜艇艇长每日要操心的事还常常能分散这种不详的预感和一个男人面对亲人死亡却无计可施的痛苦,但是今天,他和岳父就要临近家门之际,那种预感和痛苦便一起化作许多可怕的想象,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岳父心情的变化也是他的内心越来越紧张的原因之一。过去这位前L城潜艇司令员一旦跟他女婿谈及女儿的生产,表情总是很坦然,好像一点儿不怀疑海韵会平安渡过这一关似的。岳父的镇静曾经帮助江白渡过了许多痛苦与担忧的日子。但今天连老头儿的表情也不对了,他面色微红,神情严峻而激动。
事实上他跟我一样紧张,江白忽然想道。他,还有他的夫人,我的岳母,此时内心中会像我一样全是可怕的预感。不,他们是海韵的父母,会比我更为自己的女儿担忧……
“但是无论是司令员还是司令员的夫人,谁都不会将这种感觉说出来的。他们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还是允许海韵跟我结了婚,并且允许她怀了孕。这是一种我仍然不是十分理解的感情,但现在却是可以理解的了。……无论是大海,入侵的外敌,还是不治之症,在这个家族看来都是一种挑战,也都是可以被战胜的,即使为此付出牺牲,也在所不惜……”
他没能继续想下去。透过车窗,他已看见海山别墅小楼的一角。那颗心在左胸深部猛烈地跳动起来!
就要见到海韵了,她怎么样了?
走向产床之前,她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嘱托?
如果她在生育中死去,而孩子却活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近日他脑海里老是出现这样一种景象--他将终生不再结婚,却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将海韵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婴儿--海山别墅的第五代传人--抚养长大,让他继承这个海军世家一代代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理想与情操。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母亲和孩子一起死去。如果是那样,他会不会再婚?每当想到这里他总会迟疑片刻……不,他会再婚,海韵一定会让他再婚,她死了,他就是这幢别墅的精神和故事的唯一传人了,他要结婚,将这个海军世家的故事和精神延续下去,他强烈地感觉到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即使为了纪念海韵也应当这样做……
心中忽然增添了一种石头般坚硬的东西……那是海韵和她的一家人以及这幢别墅曾经给予过他的。做这个海军世家的传人一定要有的坚韧的心力……
再看司令员,他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司令员在车中沉默。他在坚忍而镇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
不,是在坚忍地等待着女儿战胜她自己选择的命运的挑战,让他和全家人一同享受到又一次家庭历史上的巨大胜利。
是这样的……
车子在海山别墅门前停下了。
需要镇静。他想。需要镇静。需要做的只是如同平常回到这幢别墅里一样。
他和岳父一前一后下了车。
海山别墅同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个巨大的雪雕。
一个两肩落了厚厚一层雪的水兵笔挺地立在院门外,向司令员举手敬礼,然后将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递过来。
“报告首长,这是你夫人留下的。她让我在这里等你!”
司令员以对于老年人来说十分敏捷的动作打开纸条,目光匆匆一扫,抬起头来,望着江白,脸色微白。
“她们已经去了医院!”他说,将纸条交给女婿。
江白向纸条上看去。那里草草写着:
开始阵痛。产期提前。快来基地医院!!!海云。
方才的坚忍和镇静似乎被险期和考验的提前来临而冲垮了。江白抬起头来望着,岳父,神情有些异样。
“快上车!”将军看女婿一眼,什么也没察觉一样,粗声粗气地说。
红色的奥迪车原地掉头,向Y城潜艇基地医院疾驶而去。
车子重新驶上Y城的滨海大道,江白坐在后排,看不见坐在前排的岳父的脸。他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的眼前和脑海里一片空白。仅有的一个十分焦灼的--不是痛苦的--念头是:海韵现在怎么了?!!!
岳母留下的纸条上没有说她们去了医院多长时间。如果已经去了很久,那么……
也许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一种似乎由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引起的巨大悲伤突然取代了方才一时的焦灼,充满了他的全部生命。
“我还能看到她吗?……我还能跟她最后说一句话吗?……不,我已经不能跟她说话了,她不在了,我来晚了……”他这样想着,泪水已涌满了眼窝。
“可这不就是你和她选择的生活吗?……海韵决定结婚和生育不是为了让你此时哀哀哭泣。海韵当初决心勇敢地嫁给你,是认为你可以承受今天的牺牲与这牺牲的沉重……”一时间他的心又坚硬起来,那块巨大的石头重新被他感觉到了,“不,我不能哭泣,……我只应为有海韵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
二十分钟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司机一直把车子开到基地医院的大门前。
司令员下车时二目炯炯有光。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女婿。
江白的心情被岳父这有力的一眼鼓舞起来。他紧紧跟在将军身后,走进医院大楼。
产科在二楼。一位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认出了前任基地司令员,将他们引上宽阔的中央楼梯。 二楼尽头的走廊里,一脸汗水和焦急的的海云向他们走来。
“怎么样了?”将军劈面就问,嗓音粗重。
“送进去了五个小时了。”海云气喘吁吁地说,特别留意地看了江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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